-2009年4月15日-
唯一能做的,是活着。
默念媽媽的名字,讓她成為我的羁絆,這樣,就能想象她的眼睛漂浮在我的眼前。在水缸裡,在竈台邊,在床榻下,在房頂上,隻要她還注視着我,我就不會想到死。
後知後覺地明白了那雙屬于小貓的綠色眼睛的含義,原來是要栓住我。用一場死亡栓住我的生命,然後等待另一場更加浩蕩且荒唐的死亡加入它的隊列。
小貓的死是開端,也是征兆,更是預演。
至少那時,我還能流出眼淚,還能将一切宣之于口,用紙筆發洩,在夢境和幻覺中怒吼。
總好過一切如常地活着。
越青溪……越青溪……越青溪……媽媽……媽媽……
-2009年4月18日-
深夜無眠,隔壁在咳嗽,假裝沒聽見,在孤獨裡發呆。
每一次見到他的臉都讓我惡心,卻還是在事無巨細地照顧他,就像從前奶奶做的那樣。
他的确對我好了不少,不是錯覺。
他的身體恢複了許多,甚至能幫我做家務,主動早起喂雞。好像血緣真的有如此強大的力量,真的把我當做他的至親,要為了我倆的生活去努力。
我當然不信。
不過是做戲,為的是留住我,充作他往後的仆役。
明明這樣清楚,有時卻也會生出不該有的動容。
奢望一份從來沒有過的感情,真是荒唐。
努力活過白天,裝得像個正常的十二歲孩子。直到燈光熄滅,才借着月光一遍又一遍地讀信。把每一個字掰開揉碎咽進肚裡,讓自己銘記,媽媽用盡所有為我規劃的那個未來裡絕不該有他。
如此汲取活着的勇氣。
然而還是夢不見媽媽。
回憶落到實處便成空,好像水中撈月,拼湊不出哪怕一個碎片。隻能将信紙貼上胸膛,對着一行一字無聲傾訴。
可寫在文字裡的不是媽媽。
至少不是我心裡的媽媽。
我從不覺得媽媽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無能。她聰明,博學,善良,她教我明事理,讓我懂得待人接物,她給我的愛是我最珍貴的寶物。她是我僅剩的希望。
她否定自己的人生,極力言說自己的失敗,每一句話都像釘進我心裡的鋼針,否定她的同時也否定了我。
我知道,她是太痛苦了。
整整十三年的折磨讓她崩潰,她想要尋求一個發洩的口子,以此追溯自己痛苦的源頭。然而她又太善良。
她本可以恨我的,因為我是她痛苦的見證,是她被強按在這片土地上的象征。我是她的鐐铐,是她的傷口,是不該出現在這世上的人。
可她沒有,相反的,她用盡全力去愛我、呵護我,把她身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我的身上,以至于……沒有給她自己剩餘半分。
所以她隻能恨自己。堅信自己也是加害者,是造就我們痛苦的一部分,是需要用自己的一切去贖罪去彌補的可悲可恨之人,如此……才能在漫漫長夜裡擁有閉上眼睛的勇氣。
媽媽……媽媽……我該如何找到你,我該如何告訴你,不是這樣的。
為時已晚,我們已經分别。
媽媽,求你入我的夢,求你給我一個再相見的機會,哪怕,哪怕是一個模糊的影子,也好過永夜。
媽媽……
-2009年4月19日-
他突然說要去後山找草藥,回來時給我帶了一捧花。
很香,很好看。
一遍遍告訴自己,他不愛我,他隻愛他自己,他對我好,隻是因為我對他有利可圖。
把花放進盆裡,數着日子,等着他原形畢露的那天。
-2009年4月20日-
回到學校,同學看我的眼神變了。
忽然覺得他們變得很小,和我差了許多歲的樣子,每一個人的臉上都透着令人憎惡的幼稚。
課間慣例是吵鬧的。聽見他們談論本命年要穿紅色内衣褲,鎮上的書店裡新上架了哪些漫畫,拿着自制的卡片在桌上拍響。
我縮在教室的最角落裡,豎起課本窺探孩童的世界。
哦,原來我也隻有十二歲。
從朱老師那裡知道自己提前批的成績,全縣第一。
其實隻是兩個星期前的事情,那場考試在我的腦中卻如此遙遠,仿佛已是上輩子的事情。
物是人非事事休,原來就是這樣的感受。
-2009年4月21日-
靠期待媽媽入夢的念頭一天天熬着,往往要睜眼許久才能抓住困意,然後在陷入黑夢的下一刻清醒,由此反複直至天亮。
噩夢也成了奢求,連這樣卑微的願望都不配被滿足嗎?
我到底該怎麼做?難道要讓我忘記一切,變成一個真正的傻子,整日開懷大笑嗎?
難道要将那些長存于記憶的殘忍和暴力和着血剪下,流産一樣地從身體裡刮出嗎?
我不願意。
-2007年4月22日-
天亮了,雞叫了。
天在下雨,他在熟睡。
我披上雨笠,走進霧裡。
雨絲是濃密的,泥濘濺在鞋面上,褲腳耷拉着貼上腳踝。
突然無法忍受潮濕,隻顧奔跑,不慎跌倒在地。
驚雷在耳邊炸響,閃電照亮眼前,白得像雪。
視野循着光穿越森林,在無數棵樹中偏偏投中那一棵。
是小貓長眠的地方。
烏雲蓋滿天空,窒息般地向下迫近,恐懼和極寒蠻橫地沖撞進胸懷,不由地閉上眼,蹲在雨裡發抖。
雨越下越大,在無數道墜落的聲音裡聆聽到一個聲音——飄渺地遊蕩着,仿佛風。
是媽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