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1年2月10日-
今天一早,我們去了縣殡儀館,将媽媽和阿姐的遺骨火化了。頭爐,保證不會摻别人的灰。
選骨灰盒時,導購給我們推了款帶小相框的。
“沒有照片,”關山說,“一張也沒有了。”
我們去老屋裡找過,也問過姑姑,沒有一張照片留了下來。她們的模樣刻在關山的心裡,但是,也隻能在心裡了。
等等,我忽然想起來——
“關山,”我拉她的手臂,“你跟我說過,你在網吧打工的時候,那位老闆給你和阿姐拍過照的對吧!”
關山的眼睛霎時亮了,猛地點頭。
“所以——”
“她那裡或許還有照片!”
“隻是這麼多年了,還能找到她嗎?”我猶豫道。
“一定能的!”關山的情緒登時從失落轉變為鬥志滿滿。
我們真的找到了她。
她關掉了網吧,一個景區門口開了一家影樓。
她還認得關山,見她走進來,一下驚訝地叫了出來,然後沖上來給了關山一個熊抱。
當我們表明來意後,她忙不疊點頭:“有的有的!那時候的照片我都存在網盤裡了!”
“哦對了!”她拍下腦袋,把關山拉到櫃台後面,在電腦上點一陣,調出一張合照,指給關山看。
隻一眼,關山的淚水便如斷線的珠子般落了下來。
“這,這是——”她捂住嘴,渾身都在顫抖。
老闆把紙巾遞給她:“看來我猜得沒錯。”
電腦屏幕上是一個很像關山的青年,大約十七八歲,坐在中央,笑得很甜。
我攬住關山的肩,一下一下給她順氣,問老闆:“這是怎麼回事?”
這些年來,關山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媽媽的家,但因為年代久遠,檔案殘缺,單憑“越青溪”一個名字,始終沒有找到有用的線索。
為什麼媽媽的照片會出現在這裡?
老闆繼續遞紙巾,緩緩講述:“大概六七年前吧,有個客人來我們這兒拍照,我就加了她的微信,一直也沒删。”
“然後有一天我翻朋友圈,發現她發了這張照片,配文是懷念舊友之類的,我一看,這人真眼熟!所以就保存了一張,一直沒删。”
聽完這一系列巧合,關山的眼睛都瞪大了,我也激動起來:“快!把她的微信推給我!”
“關山!”我蹦起來,“我們要找到媽媽了!”
-2031年2月11日-
我們回到了M市,将阿姐安葬在一片臨海的墓地裡。
在她短暫的一生中,她隻見過一重又一重的大山,而現在,她可以聽見她夢寐以求的海風了。
關山在她的墓碑前擺了很大一束花(墓碑上帶着她的照片,正如關山所說,是很熱烈很有生命力的長相),還有一盒糖果。
她說阿姐從前最愛吃甜的,但她牙不好,吃一點就疼。
“現在,你可以盡情吃了。”
我們在海邊坐了一會兒,M市這兩天天氣晴朗,海風是暖的。
“這裡離家不遠,我們可以經常來看她。”我說。
“還可以給她帶不同牌子的糖。”關山晃着腳補充道。
“這裡的風景真美。”她張開雙臂,擁抱天與海。
我看見她的眼睛,天藍色的歡快覆蓋了幽深的傷感,陽光照進去,透得像冰。
“是啊,”我說,“真美。”
-2031年2月14日-
順着老闆提供的微信,我們成功找到了媽媽的父母——他們都還健在!
同時,我們也從發布舊照的阿姨那裡獲知了媽媽的前半生。
她叫越青溪,1977年出生于Z省J市的一個小鎮,父母都是中學教師。她性格文靜,會彈鋼琴和琵琶,文筆很好,以“菱荇”為筆名在雜志上發表過幾篇散文和詩。
這位名叫邵尋桃的阿姨曾是她的編輯,因為都喜歡當時的一位歌星,兩人成了很好的朋友。
1994年,越青溪考上了W大中文系,升大二的暑假,她報名參加支教,瞞着父母去了X省。
從此,她的人生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邵阿姨說,越青溪從前并不是關山回憶裡那種逆來順受的性格,她雖安靜,但遇事絕不退縮。有一次在街上遇到露.陰.癖,她一腳下去差點把那人的家夥踩折。
但我們都明白她的轉變是因為什麼。
關山深吸了一口氣,将頭轉向窗外的車流,端起杯子将咖啡喝盡。
從勇敢的越青溪到沉默的“越小紅”,其中的區别越大,就越能證明她遭受的折磨令人發指。
“對了,我還沒有把你們的事情告訴越叔叔和林阿姨。”邵阿姨拿起手機,“你們什麼時候去看他們?老人家一定特高興!”
“等等!”關山忽然喊住了她,眼神閃爍。
“怎麼了?”邵阿姨疑惑道。
“我,我們……”關山欲言又止,雙手扶住咖啡杯,捏得很大力,恨不得把它捏碎的樣子。
我心裡登時一緊,對邵阿姨抱歉笑笑,将關山帶到一邊。
“你不想去見他們?”我觀察關山的神情,低聲問。
“嗯。”她眼睛眨動的頻率很快,顯然心裡還存着話。
“因為媽媽的事情嗎?”我猜測道,“盼了三十多年的女兒,如今卻成了一個盒子,你怕他們一時接受不了嗎?”
關山抿着嘴,眉毛微皺:“是有這方面的顧慮。”
看來沒猜到點子上,于是我轉念又想,指指我自己:“是因為我嗎?擔心他們會因為我們的關系而不歡迎你?”
這次,關山堅定搖頭:“怎麼可能,我說過的,不會隐瞞我們的關系。”
“那到底是——”我的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使我的心裡一抖,“是因為——你的身世?”
關山閉上眼睛,痛快地承認了。
“是。”
“我的身上流着加害者的血,我的出生是媽媽受到侵害的證明。”她眼神飄忽,嘴巴一張一合地說着,努力和内心的情緒作鬥争,将自己抽離出來,使自己聽不懂話中的含義,便不會痛苦。“對他們來說,我的出現或許并不是件好事,反而……反而會讓他們更痛苦。”
我心底一酸,将她攬入懷裡,手掌摩挲她的脊背。
我聽見關山的呼吸聲,有些急促,正在緩慢地平複下來。
我很想跟關山說,這不是你的錯,你也是受害者,你不該對此有負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