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髒處沉寂着,沒有發出任何光芒。這意味着她死後,沒有人給她燒紙,沒有人惦念她,也沒有人牽挂她。
沈婵娟思緒紛飛,壓華夫餅機的卻手不停,隻是手心微微濡濕。
不能分神。
她做了個深呼吸,将精力集中在華夫餅機上,把食客的竊竊私語隔絕在外。
嘲笑也好,關心也罷,她此時都不在意,也不能在意。
“沈老闆居然沒亮嗎?”
“對啊,我以為沈老闆人緣會很好。”
“你們能不能閉嘴?哪壺不開提哪壺啊?”說話的鬼一個白眼。
“就是啊,建議你們去讀《你說話别人為什麼不愛聽》。”
百鬼集市人潮湧動,幾乎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
随着餅糊的不斷減少,隊伍也逐漸到了末尾。沈婵娟遞出最後一份華夫餅,今日的出攤便結束了。
食客潮水般散去,她看着黯淡的心口,莫名地将手放在那裡,輕輕捂住了它。
沈婵娟順着集市的人流,想走到百鬼梧桐那去。地府有很多為觀賞日出修建的亭台,站在上面,甚至能看到人界的地平線。
有人說,如果心誠,便能在日出升起的那刻,看見所愛之人的笑顔。
不過這些話,沈婵娟一點也不信,因為那觀景台附近,分明有不少和她一樣趁機割韭菜的商家。
咳,奸商對于這種手段,都心知肚明。
去往百鬼梧桐的路上,沈婵娟遇到了很多鬼,他們的心口處散發着微弱的星芒,不僅亮堂,而且溫暖。
盡管她很清楚,地府那麼多鬼,不可能隻有她沒有星芒,也不可能隻有她沒有收到人界的紙錢。但是,看着别人的星芒,沈婵娟總是有些羨慕的。
她想起初中,那所學校是走讀制,沈婵娟要自己走路回孤兒院,然後給弟弟妹妹做晚餐。
孤兒院招不到人手,沈婵娟就自告奮勇地去幫忙。說是幫忙,其實是因為她年紀很大了,她不希望自己被趕出家門。
孤兒院,也算她的家吧。
那天,沈婵娟走在明晃晃的柏油馬路上,右手邊是傍晚的夕陽,路過的小女孩牽着媽媽的手,鬧騰地叫着“媽媽,媽媽”。女人溫和地去摸她的頭發,夕陽把她們的臉照得無比柔和,像電影裡的畫面一樣。
沈婵娟不自覺看了好久,想象着有人用手掌摸她的臉頰,輕撫她的頭發,寵愛地叫她“寶貝”。
想着想着,她居然輕輕笑起來,睜開眼,心裡有點輕飄飄的惆怅。那日不知怎地,李院長炒完菜,僵硬地走過來,摸了摸她的頭發。
要知道,李院長雖然為人親切,但卻是羞于表達愛的。對于孤兒院的孩子,她雖然愛着他們,但卻從不叫他們“寶貝”,也從不會摸頭擁抱。
被摸了頭的沈婵娟有點驚訝,心裡又像抹了蜜一樣。
“李院長,你怎麼想着摸我頭了?”
李院長敲了敲她,有些尴尬地說:“既然你喜歡,那就叫你寶、貝吧。”
見李院長尴尬的樣子,沈婵娟有點想笑:“真的?”
“真的。”
“那你再叫一聲。”沈婵娟有意打趣她。
沒想到李院長頓了頓,認真地說:“寶、貝。”
她的聲音因為緊張有點幹澀,甚至有點啞,但沈婵娟一點也笑不出來,因為她分明看到李院長的眼裡閃動着晶瑩的淚光,而她自己也一樣。
不等沈婵娟接話,李院長連忙說要去叫孩子們吃飯。沈婵娟看着李院長離開的背影,聽到她大聲地喊“孩子們吃飯了!”,想起她撫摸自己頭發的輕柔,想起她粗粝的手掌,沈婵娟輕輕動了動嘴唇。
她說的是:媽媽。
沈婵娟一個人站在百鬼梧桐下,有風吹過。此時梧桐依然長青,人聲依然鼎沸,他們心髒處的星芒也依然明亮。
沈婵娟看着枝幹粗壯的梧桐,忽地想起雲寄錦靈驗的願望,沒忍住默默道:如果這棵樹真的靈驗,那能不能現在就讓我的星芒亮起來。
她想了想,又覺得梧桐不能幹涉人界燒紙的事情,又退一步換了個願望:能有個也不會亮的鬼陪我也行。
沈婵娟百無聊賴地站着,等待那千鈞一發的日出時刻。梧桐的香氣在鼻尖幽然浮動,她被迫承受着過路行人投來的憐憫眼光。
沈婵娟有點無奈,裝作在找人的樣子掃視着來往的人群。
萬一天上真掉下來個鬼陪她呢?
良久。
沈婵娟自嘲地笑了笑。她居然真的信梧桐會靈驗,傻傻地等着一個和她一樣的鬼魂出現。
微弱的歎息随風而去。
她的心裡沉甸甸的,像一隻疲憊翺翔的飛鳥。饒是她再不知疲倦,也會有一瞬間希望,能有一陣順羽的氣流,讓自己有短暫的喘息之機。
不遠處的天色終于蒙蒙亮起,東邊的旭日仿佛蓄勢待發,欲曉的天光已将層雲染得姹紫嫣紅。
沈婵娟揉了揉酸痛的眼睛,睜眼時,朝陽初升,霞光噴薄萬裡,如烈火熔金。
而茫茫人海裡,萬丈金光下,有一顆淚狀的小痣,和兩個不會發光的鬼魂。
此時,世界萬籁俱寂。
天上不會掉下林妹妹,但會給沈婵娟掉一個司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