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貴妃欣賞着牧荊無措的模樣,得意地笑出來。
"你聽說副堂主對合歡散一直頗有興趣,卻苦尋不得。于是你故意放出合歡散重現世間的消息,藉此引出副堂主。消息散布出去不久後,錦陽門前便貼出一張征琴師告示。"
"于是你大膽猜測,副堂主藏在宮中。你故意在錦陽門前逗留,自以為成功引起蕭堂主的注意,派你去宮中取合歡散。"
劉貴妃俯下身子,滑膩的嗓音近得令牧荊難以呼吸:"可牧荊阿,我告訴你一個實話,是我讓陛下着令征選琴師,而派你去宮廷的人也是我,并不是蕭堂主。"
劉貴妃講完後,牧荊突然止住顫抖。
她輕輕笑出聲。
幹枯的笑聲從她的喉攏擠了出來。
起初是空洞的笑意,後來越笑越癫狂,越笑越悲涼,越笑越像是哭泣。
原來,打從一開始她的謀劃便被劉貴妃識破。
她自以為精心盤算,天衣無縫的計畫,早在最一開頭便被看得透透,甚至被倒利用一把。
難怪蕭震指派這樁任務給牧荊時,明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
難怪她的計畫進行的很順利,合歡散曲譜消息放出去後,宮裡很快便有反應,而她也如願被挑選入宮。
太順利了!
順利到有鬼!
牧荊露出慘淡的神情:"不錯,半載之前,我無意間聽見有人在汲古閣中談論關于副堂主三年前派人暗殺師衍父女的機密。"
劉貴妃:"那時你便已經想起你是誰了?"
"不,我隻是隐約感覺我可能是師曉元或是師微微,但也不是那麼肯定。"牧荊頓了下,又道:"堂裡沒有人肯告訴我我從前究竟是誰,我若要報仇,若要尋回身分,便得自己來。"
劉貴妃漠然地看着她。
牧荊無力地問:"可是副堂主,我無論如何都想不懂,你想要合歡散,直接找我要便是,為何故意讓我上當?還有,你早就知道我是誰,為何讓我扮成師曉元入宮?為何弄瞎我的雙目?"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不能對你透漏的。"劉貴妃眯起眼,歇了下,又道:"你那時候失去記憶,我其實不大信。"
牧荊苦笑:"所以這一切都是為了測試我?"
劉貴妃唇邊泛出冷冷的笑:"自然不是。讓你扮成阿元,是因為我的親生女兒才配做上宮廷琴師的位子,她才配當王妃!──"
"而你,師微微,你不配!"
牧荊不太确定自己聽見什麼。
劉貴妃又道:"至于弄瞎你,是因為怕你在宮中認出我是師夫人,如此一來,我便不能假裝成東姨娘。"
螳螂捕蟬,麻雀在後。
牧荊自以為天衣無縫,可卻有個道行更高深的人,在後頭布好陷阱等着她。
牧荊想起往昔在宮中做的那些夢。
夢裡一對夫妻哄着一個小女孩練習彈琴,牧荊當時以為小女孩是她。
然而後來她明白過來,為何阖家和樂的夢境卻另她滿心荒蕪。
那是因為,夢境是牧荊所見,是第三人的角度,從她的眼中看過去屬于師曉元一家三口的和樂。
從前,她總是在後頭偷看師衍與師夫人對師曉元呵護至極的景象,對比師衍輕慢自己,她當然快樂不起來。
可是,在牧荊還很小的時候,師夫人也曾經是個還算慈愛的嫡母。
她從前不是這樣一個蛇蠍心腸的女人。
牧荊垂下眸子:"師夫人,其實我記得很久很久以前,你對我也曾經是好的。"
劉貴妃略抿起唇。
牧荊苦澀地問:"我們一家五口,阿元,爹爹與阿娘,還有你,我們曾經也美滿過。可是為什麼有一天,你突然就變了?"
劉貴妃淩厲的眼神,突然參了幾分複雜的情緒:"要怪便怪你爹。"
牧荊搖頭:"我不懂。"
劉貴妃回憶:"你爹在迎娶我前,保證會一生一世對我好,說你阿娘不過是個外邦來的女子,上不了台面,他不會娶她,讓我不必在意。可當我嫁進去師家後,我才發現他說的都是假的!你爹望着你娘的眼神,分明不是輕蔑看不起的樣子,你爹……"
劉貴妃倏地哽住,提起這段往事她仍舊深深地意難平。
牧荊露出急盼的神情,問:"我爹怎麼了?"
劉貴妃很慢很慢地道來,可一字一句聽起來卻都像是詛咒一般:"你爹深愛你娘,他欣賞她的才情,他敬重她的為人,他迷戀她的美貌。可他總是否認這一切。直到某一日我與你爹大吵一架,你爹終于承認了,他愛你娘,遠勝過我。"
淚水滴在青石闆上。
牧荊聽見自己哽咽啜泣的微弱聲音。
她的阿娘有人愛,她的阿娘并不是個糟糕的女子,她的阿娘是個好人。
可若爹真的如劉貴妃所言,愛阿娘極深,為何爹卻不願意娶阿娘?
牧荊收起淚水,淡淡地問:"所以,從那之後,你便讨厭我娘,也讨厭我。"
劉貴妃凄怆:"你能懂一個女人被騙嫁給一個不愛他的男人,是什麼滋味嗎?"
牧荊想搖頭,卻不敢這麼做,隻好表現出遺憾的樣子。
她當然不懂,也不想懂。
她遇見的那個男人雖然暴戾霸道,控制欲發作起來足以令人窒息,可他如火一般的熾熱,便這麼恰好能融化她這塊萬年冰雪。
若世間每個人受了委屈,便要無辜的他人也受苦,以此讓自己覺得好過,那麼這與禽獸有何不一樣?
明明師夫人與師衍的恩怨是他們兩個的糾葛,明明是師衍騙了師夫人,為何平白無故要讓東姨娘與牧荊被連累?!
牧荊擡起頸子:"師夫人,阿微能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嗎?"
聽見阿微,劉貴妃神情略有軟化。
從前她也這麼喊她的小名。那時候的師微微與師曉元兩小無猜,也曾經是對和樂融融的姊妹。
笑得極為天真可愛的一雙姊妹。
然而,人事已非,一切都回不去。師微微害死她的女兒師曉元,讓她以黑鐵換得不死,已經是施舍給她的極大恩惠。
劉貴妃颔首:"問吧。"
牧荊:"促成我與戟王的婚事,是計畫,還是意外?"
劉貴妃皺了下眉頭,而後坦然道:"這件事還得從青妃說起。戟王的生母青妃是個讨人厭的女人,分走皇帝不少寵愛,我除掉她後,戟王就此恨上我。"
牧荊屏住氣息。
劉貴妃目光精明:"我既然要為四皇子籌謀儲君之位,你覺得,當四皇子當上太子後,戟王當會如何對待四皇子?"
牧荊低低地道:"以戟王愛恨分明的性子,自然是抗拒到底。"
劉貴妃忽然笑了起來:"不錯,與其等到戟王出手,不如先狠狠挫敗他。我将你送到他身邊,騙取他的憐愛,将他的心收入你囊中,之後再讓他得知事實真相,你覺得,這樣能不能狠挫他銳氣?"
牧荊呢喃:"要讓戟王掉入陷阱的前提,是他得喜歡上我,若戟王對我無意,你的計畫便難以施展。"
劉貴妃話鋒轉促:"所以阿,我幫你制造不少機會。你以為遴選琴師那日你故意讓帏帽被風吹走露出面容,是誰通報的戟王?你以為淩霄宮的蜂隻是要為了要謀害阿蠻?你以為我故意帶禁軍闖入鎮海宮隻是為了要揭穿戟王的秘密?"
牧荊神情木然。
一樁樁的真相。
難堪的真相,令人惡心的真相,被刻意扭曲的真相,讓牧荊幾乎要無法承受的真相。
她被逼到牆角,狼狽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