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麼地,大鴻胪覺得這雙清澈的眼眸有些熟悉。
像是曾在哪裡見到過似的。
牧荊察覺到大鴻胪審視的異樣,蓦地垂下長睫。
睫毛的羽影映照在青黛色的黥面之上,影影綽綽,大鴻胪看得有些恍神。
然而很快他便意識到,這樣畫着繁複黥面的外邦人,絕對是第一次造訪大齊,他不可能見過她。
若真見過,也必定一眼難忘。
大鴻胪便歛下心神,道:"少船主真是聰慧,猜對了!翌日,殿下倒是真做了一件他很久沒做的事──"
"他前去陛下跟前,與陛下長叙數個時辰。不知為何,自從宮變發生後,殿下便與陛下疏冷了,能不講話便不講話,父子情分可謂斷得一幹二淨!"
牧荊佯裝驚呼:"竟有這種事?"
"那夜過後,殿下與陛下重修于好。再過不久,殿下便自請去東南邊剿肅杜玄了。"
牧荊陷入思索。
戟王在鏡中窺見的,不隻使得他撤去格殺令,竟還讓他與皇帝冺去恩仇,又出乎衆人意料之外地自請去邊境。
牧荊忍不住要想,戟王究竟看見什麼?難道是鏡子出了問題?工匠偷工減料?鏡子太醜?
可戟王看見什麼,又與她何幹?
牧荊揉揉額角,心底泛起一股淡淡的酸澀。
這趟旅程,果然一點不輕松簡單。互市司的人避戟王唯恐避之不及,大鴻胪言語間卻頗為同情戟王。
光是辨别這一個又一個,關于戟王的各種消息,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就已經要費去不少心神。
從戟王的陰影底下脫身,更不容易。
因為牧荊對他的心思實在是過于複雜。
她自然恨他這三年來的掣肘與追殺,若不是那道格殺令,她不至于被困在東海之内,不得向西。
然而格殺令另有一種更為壓迫,更為割人血肉的痛楚,确切是什麼,牧荊也說不清楚。
當她聽見戟王因為王妃而動怒,甚或是積毀銷骨,她的心弦被扯動,她意識到她幾乎無法置身事外。
所幸,明日她便要前往開陳……
大鴻胪離去之前,提醒牧荊昏時皇帝舉辦晚宴,宴請她與其餘使者。
之後,他再無别話。
皇帝的邀請,是展示天子之威,牧荊自然拒絕不得。
一想到要重回到那九阙宮廷,面對那一雙雙曾将她視作三皇子妃的皇族中人,牧荊便有些忐忑。
出發之前,也如姜曾叮囑過牧荊一句話,她說──
事來則應,過去不留。
過去,之所以牽絆住一個人的心,并非是記憶不肯自腦中退去,而是人自找的。
所以"不留"二字,是在提醒她别在心中留下關于戟王的雪泥鴻爪。
明日她便要離開京城的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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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上,牧荊盡量低調,垂着眼眸,不與人直視。
她看着殿中劈啪燒着的炭火,腦中仍在猜想,戟王在鏡中究竟窺見了什麼,想得過于專注,以至于怔怔出神。
有人向牧荊舉杯,她才勉強擡起頭。
她眼中是迷蒙的醉意,不時側頭支着一隻肘,烏發半掩着面。
隻要撐過這一夜,讓大齊皇室見一眼再幾年便要接任也如姜船主位子的牧荊,此行便算大功告成。
幸好牧荊帶來的幕僚中,有懂水戰的,有懂互市的,更有懂香藥的。
于是牧荊便讓他們應付皇帝以及臣子們,反正她學習行船不過三年,資曆尚淺,本就不如幕僚們懂。
幾個娘娘們倒是對香藥頗有興緻,頻頻問如何調配出獨到的香氣。
趁着衆人酒意漸濃,牧荊略微掃過殿内諸人。
皇帝明顯老邁了許多,額上皺紋多了數條,大概劉貴妃鬧出宮變,對他打擊巨大。
皇後仍是那副淡然清寡的樣子,她身邊坐着打扮光鮮的關河郡主,郡主臉上明媚的笑容掩不住,心情極好。
大概她真以為戟王要與她成親,滿腦子都想着大婚何時成真,還隐隐驕傲自己得了三皇子的青睐,一口一口的戟王殿下,生怕别人不知她好事将近。
不會有成真的那一日。
牧荊忍不住撇了撇唇。
再看過去,是溫貴妃。
溫貴妃倒是一團精神,一襲松霜白貂皮襖,肩上披了條雲錦累珠披肩,很是貴氣滋潤的模樣。
劉貴妃一黨失勢倒台,皇帝當是将一腔無處安放的溫情轉向溫貴妃。兩人席間有說有笑,皇帝不時捏些甜糕到溫貴妃嘴裡,動作有些粗魯,惹得溫貴妃直掩嘴笑。
然而牧荊最怕被她看出來。
雖然溫貴妃素日并不多話,可她卻善于察言觀色。
幸好溫貴妃沒怎麼将注意力放在牧荊身上。
大概是牧荊臉上過于殊麗的黥面,實在是讓她不忍卒睹。
晚宴到一半,皇帝突然念着要散散步消消食,順道帶使者們逛逛瓊花園。
皇帝甚是有興緻,無人敢拂了他的意,衆人便移步到禦花園。
隻是走着走着,皇帝竟一直朝着鎮海宮去。
直直地走去,沒有預警地,以至于牧荊在心裡高聲喊着别再往走了。
她沒有心裡準備要回去那……
皇帝自然不知牧荊的想法。
他一面走,一面驕傲地道:"少船主阿,你可知宮中有一處瓊花園,被照料得極好,不輸你們家鄉的瓊花!"
溫貴妃一哂,笑着道:"陛下沒去過少船主的家鄉,怎麼知曉瓊花開得如何?"
皇帝臉上帶笑,可口氣裡有幾分辛酸。
"這瓊花是子夜愛妃種的,當年她離開後,孤本想着瓊花園大概要廢了,可沒曾想子夜竟親自照料,比當年她還在時開得更好看!"
溫貴妃攬着皇帝的手臂,口氣很溫柔。
"子夜這是怕萬一她回來看見瓊花園荒廢,會怪他,所以才不敢不照料。"
"是阿,奴也一直将鎮海宮打掃得一塵不染,就怕王妃娘娘回來會不高興!"
宮人們也紛紛附和着。
聽見這些,牧荊心中有股難以言說的滋味。
原來,有人等着她回去……
她不曾想過會是如此,她還以為她在皇室人心中是個當而誅之逆賊。
他們卻說等着王妃回來……
然而,牧荊又想起一事,瓊花園不是應當被戟王毀了?怎麼皇帝卻道戟王将瓊花照料得極好?
若鎮海宮的瓊花安好,戟王又為何要跟她讨要一粒瓊花籽?
這麼一陣思索,鎮海宮已赫然映目。
曾經她與戟王耳鬓厮磨的宮殿,幽寂,甯谧,昏暗,不複往昔的金光耀目。
月色輝映,在靜雪底下,琉璃瓦閃着微光。
宮殿裡頭燭火搖晃,風影流動,竟似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