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鱗瓦上,冬雪微凝。
成排枯掉的瓊花,連花帶枝倒挂在瓦當邊,雪水順着花枝一滴滴落下。
一夜大雪,植在土壤裡的瓊花被白雪掩蓋,分不出那些是雪,那些是花瓣。
濃白雪中,唯有一處寂寥的黑點,格外醒目。
有個男人,正蹲在瓊花園邊,一身銀盔兕甲,面容半昧不明,背影蕭索。
一團軟綿綿的黑包子蹭着他,他大掌輕覆住它的頭。
牧荊心髒狂跳。
縱然三年未見,牧荊一眼便認出他是戟王。
他的背寬闊如山,腰身如弓,肩膀堅實,有無數次她曾以手指沿着分明的肌理線條,緩緩地勾勒,描摹。
縱然她看不見他的臉,可他如松凜冽的氣息,卻是永不抹滅的存在。
可他不是在東南邊,怎麼會出現在鎮海宮?
難道是前方有變?
皇帝的腳步停了下來,跟随其後的所有人也緩緩止步。
衆人便靜靜地看着這位皇子,對着貓喃喃自語,講了一些話。
嘶啞的嗓音如沙流入牧荊耳裡。
"你說,若她回來看見瓊花都凍死了,會不會怪本王沒把他們照顧好?"
溫貴妃輕輕别過臉去,靠在皇帝臂膀上,後者摟住她的肩頭。
啜泣聲,歎氣聲,在甯靜的雪夜中格外清晰。
牧荊細看雪中的花瓣,青霜色的瓊花瓣已成淡褐色的枯萎。
應是大雪之故。
瓊花本生得好好的,可耐不住凍,一夜之間便全萎了。
皇帝下了個手勢,諸位大臣與嫔妃們默默地退下。顯然他不願老三這副模樣被人瞧見。
于是隻剩下溫貴妃與大鴻胪。
牧荊本也該識相地退避,可她的腳卻不聽使喚地釘在原地。
戟王肩甲上有積雪,顯然他已在此處久待,久久不曾動過身子,以至于雪薄積于肩。
他過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沒察覺後頭有人正在看着他。
這副畫面讓大鴻胪又想起三個月前的三皇子,那時他神色亦是如此。
像一個與妻子相約欣賞牡丹的丈夫,可妻子卻無故失約,他旁徨而無助地苦苦等着。
戟王低啞的嗓音又傳了過來。
"薇薇,你也覺得我荒唐是嗎……她怎麼還會回來呢?她可能早已經死在逃難之中,或是被杜玄追殺,怎麼還會回來我身邊……"
說完,戟王将小黑貓抱在懷裡,下巴頂着薇薇的頭,連人帶貓埋在自己的掌間,一動不動,像座雕像。
大鴻胪心裡酸澀,看不下去,默默離開。
牧荊想跟皇帝告退,可從肺管,喉腔,到嘴唇,都被一股凝滞卡住。
一個字都吐不出。
這種時候無聲離去,皇帝應不會怪罪。
她本就不該留在這裡。
她再看了他背影一眼。
周圍一切景物全部消散,她濕潤的目光中,隻容得下被雪色沖刷得稀微淡薄的男人身影。
牧荊毅然而然挪動腳步,轉身。可出乎意料地,腳上卻突然被一團毛茸茸給蹭了蹭。
牧荊低頭一看,薇薇不知何時奔至她腳邊,水汪汪的貓眼喳巴喳巴地望着牧荊。
牧荊心頭一熱,小肥貓還記得她。
下意識地彎身想要抱起薇薇,可才一伸出手,手腕卻冷不防地,被一隻冰冷的大掌給扣住。
戟王的手掌,緊緊扣住她。
年輕男子略有粗糙的肌膚觸感,引起牧荊身軀一陣戰栗。
耳邊傳來淡漠卻飽含威嚴的一句話:"别碰,這是本王王妃的貓。"
牧荊錯愕。
男人挺拔的身影壟罩在她身上,冷肅強硬的氣息,與方才脆弱稀碎的神色分分明明,判若兩人。
是了,她已不是王妃。她是少船主,她不該抱起小肥貓。
然而錯愕間,牧荊忍不住想,他到底在雪中坐了多久,手竟如此冰冷?
難道皇帝設宴時,他便已經在鎮海宮?那他為何沒赴宴?
若他早已回來,那麼關于少船主的黥面,她自己坦承水性楊花的轶事應當都彙報到他那邊去了吧?
這麼突如其來的相遇,這麼強橫的碰觸,使得牧荊腦中一時有過多的紛亂思緒。
她竟不敢回過頭,隻敢背對着他,任由他握住她的手腕。
原本做好的準備,該要有的得體應對,竟在一刹那間都被粉碎了。
她拚了命地将眼中濕潤逼回去,将撲通撲通跳地心髒穩住,平複呼吸的頻率。
見牧荊沒有回應,戟王手掌的力道又加重。
他的手指修長,她纖細的手腕在他的指骨環扣之下竟還留有不少空隙。
雖然牧荊已不是當年纖弱負傷的王妃,與也如姜一起生活的日子讓她的筋骨健實不少。
然而他的掌骨卻異常有力,鋼鐵灌鑄般的牢不可脫,他稍加一按,牧荊便感覺手腕上傳來一陣疼痛。
這麼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可以任意打發的男人。
尤其當事關王妃。
于是牧荊擡起頭,表示歉意。
"三皇子見諒,在我家鄉沒有這種小獸,我一時好奇便想摸摸它。"
戟王松開掌,視線掃向牧荊臉上的黥面,漆黑的瞳眸專注而疏冷。
牧荊盡力維持淡然,努力不去避開他直射而來的打量,不能讓他看出任何一點緊張,或是懼怕,否則戟王便會生疑。
從他冷漠的神色判斷,戟王并沒認出她。
可他這麼盯着她看,是在思索什麼?難道他也想畫一個黥面,以彰顯他也是個某方面格外出色的男人?
空氣中彌漫一股奇異的氣氛。
皇帝過來打圓場:"子夜,這是少船主……"
戟王打斷:"兒臣知道。"
溫貴妃譴責的眼神看向戟王的手掌,暗示:"少船主初來乍到,子夜,你可别吓到她。"
戟王撇唇,笑:"母妃,你多慮了,少船主對男人很是有一套,怎會因為兒子一點逾矩就被吓到?"
牧荊:……
果然,壞事總是以千裡之速傳遍整座宮廷。
皇帝氣不打一處來:"你也知道你逾矩,還不跟少船主賠罪?"
戟王随興地笑了下:"少船主,方才是本王失禮,莫見怪。"
牧荊看了他兩眼,垂下眼眸,道:"三皇子哪裡的話。"
昏暗的夜色下,戟王較之從前瘦削不少的臉龐,被一抹随意的,清俊的笑點亮,雖然笑意并不達眼底,但也足以短暫消融他臉上的冰霜。
之後,戟王言稱有事要忙,朝着皇帝告退,颀長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銀霏大雪之中。
離去之時,牧荊心想,她得離開京城,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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