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荷槍實彈的保镖,确确實實存在。
——他在防着吉裡安諾。
這樣一位雄踞一方的唐,手握西西裡經濟命脈,暗中操控羅馬政局,控制欲極強的上位者,不可能容忍一個威脅到自己性命以及切身利益的人,在他眼皮底下赢得萬衆敬仰後,還能全身而退。
明明已經吃過早午餐了,但大概是桌上那幾個人吃得太香,讓人忍不住嘴饞。她拜托兩位婦人給她做一份羅勒醬面條,一邊卷面條一邊繼續看直播。
車上隻有邁克爾和紅頭發兩個人。
這輛菲亞特從巴勒莫最繁華的地方出發,一路上的風景越來越貧窮破敗。明明隻有一個小時車程,跨度之大,像是從文明世界駛向蠻荒之地。
他們路過陡峭山坡上搖搖欲墜的石屋,裹着黑布在路邊跪拜神龛的婦女,以及山丘上開墾的狹窄梯田。
紅頭發跟他外形的狂放不同,他開車開得謹慎,速度不快。
仿佛有意讓身旁的富家公子看清這片土地的真實模樣。
倪雅吃着婦人做的美味面條,看畫面中的瘦驢瘦田,荒地破屋,胃口忽然淡了幾分,心裡也不是滋味。
西西裡如此貧窮落敗,唯有唐·克羅切一家獨肥。他那龐大的身軀網羅民脂民膏,鷹鈎般的鼻子攫取政治利益,擠壓民衆生存空間,完全不給普通人活路。
那個富麗堂皇的套房,那些大得荒唐的家具,不知吸幹了多少底層人的血汗與淚水,才堆砌出這樣殘忍的奢靡。
難怪圖裡·吉裡安諾能在西西裡聲名鵲起,受人愛戴。
這樣極端貧困落後的地方,神明不顯靈,受苦受難的人們,唯有将希望寄托于肉體凡胎的民族英雄身上。
紅頭發在路上也不忘繼續攀親戚。正好憲兵在前方設置關卡,車輛暫時停下,他便趁着這點空檔,語氣熱絡地與邁克爾聊起他們與柯裡昂家的淵源。
“我親愛的邁克爾,你知不知道,吉裡安諾一家是我們的親戚?”
還沒等邁克爾回答,屏幕前的倪雅先被水嗆到了。誰能想到紅頭發這麼會攀親,像自帶穿雲梯似的。
邁克爾的回答禮貌得體,挑不出差錯,“我隻知道他的父母在美國時為我父親幹活。”
不知道為什麼,倪雅仿佛能看透這抹客氣微笑之下的疏離,與藏得極好的,帶着一絲不耐煩的輕視。
她開始替紅頭發感到尴尬了。
“老吉裡安諾和我一樣,我們幫你父親建造了長島的别墅。你父親為他另謀出路,但他偏要幹老本行。”紅頭發的聲音低沉,“他像黑奴一樣辛苦勞作,像猶太人一樣省吃儉用,隻盼着回西西裡,過上英國紳士般的生活(1)。”
他停頓片刻,歎了口氣,“可惜時運不濟。戰争和墨索裡尼讓他們的鈔票一夜變廢紙,現在隻剩下一棟老房子和一畝瘦田。他到現在還詛咒自己離開美國的那一天。”
“他們以為兒子會像王子一樣成長,結果天不遂人願,他入山成了土匪。”
“圖裡·吉裡安諾是在美國懷上的——要是當時再晚幾個月,他就是美國公民了。他們全家,至今都後悔那個決定。”
紅頭發神情嚴肅,話音落下,車廂内一時沉默。
倪雅卻忍不住笑出聲來,差點把面條吸進氣管裡。
屏幕上一行行金色彈幕快速掠過,不難看出唯一的觀衆有多強的表達欲。
“這也太有網感了吧?‘永遠詛咒xxx的那一天’——這不是網友發言嗎?”
她一邊笑一邊捂嘴,“吉裡安諾家還是太急了,要是放在現在,看到新聞裡那個英雄母親在飛機上硬把孩子憋回去,等到美國領空才生出來……豈不是更崩潰。”
“原來想要美國身份是人之常情啊,1946年的人也這樣。”
紅頭發打破車裡的沉默,“你覺得你真能幫到他嗎?”
“我不知道,”邁克爾坦承,“這頓午餐之後,我反倒糊塗了。”
他們早已安排好路線,計劃好時間,現在卻猶疑了。被營救的人,真的能如他們所願,真的會按約定現身嗎?他本人願意嗎?而允諾的各方,真的願意成全他嗎?
“那麼你呢?你站在哪一邊?”
安多裡尼的身份模糊,他是唐·克羅切派去圖裡·吉裡安諾身邊的眼線,卻表現出對吉裡安諾的忠心耿耿。這份忠心,又摻了幾分真假?
紅頭發一聲長歎,“我為吉裡安諾而戰。但這裡是西西裡,我不敢得罪唐·克羅切。”
邁克爾沉默了。
在卷入這場風波的過程中,他明白了一件事:在西西裡,這片充滿悲劇的土地上,任何事情都要先經過西西裡的标準來衡量,然後才能談判斷對錯。
入夜之後,别墅迎來了一位從紐約趕來的重要人物。
家中此刻隻有她一個女主人,倪雅不得不暫時中斷直播,前去迎接貴客。唐·托馬西諾也很快聞訊而至,幾人寒暄問候,氣氛客氣融洽。
就在這場禮貌而拘謹的社交還未落幕時,她的丈夫回來了。
他身邊站着一位年紀與她相仿的少女。美麗中帶着柔弱,像埃及壁畫走出來的美人,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美。
此刻她正略顯不安地躲在邁克爾身後,像是本能地回避着視線,又像是在等一個介紹。
空氣一時間安靜得近乎凝滞。
對此,倪雅的第一反應竟然是,他又被雷劈了嗎?
這年頭被雷劈都能批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