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楚卿:“……”
奇石譚是排風庭為禁锢修煉“無憂”癫狂的弟子專門打造的禁地,也就重鳳直這種視規則為無物的人才會輕易帶外人進來。
“進去吧。讓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少本領。”
潭水冰寒刺骨,晉楚卿入水診斷,朝夕劍震動。就在重鳳直以為宛朝會對晉楚卿不利準備出手時,朝夕劍卻安靜了下來。
宛朝幹枯的唇片動了動:
“戎大哥?”
重鳳直:“……”又來了。
“谛環,救了你要救的人了嗎?”
“……嗯。”晉楚卿喉嚨動了動。
“太好了。”
“……”
重鳳直:“……你也看到了她的情況,把誰都認成那個短命鬼。還有辦法嗎?”
“在這裡,行不通。奇石潭屬陰,布陣邪詭,隻會讓她越來越糟。”
這重鳳直當然知道。
“出去,有幾分把握?”
“十拿九穩。”
重鳳直挑眉:“……”
晉楚卿開出的藥确實有效,再加上之前的測試,重鳳直還是傾向相信他的。
賭一把他是太階門徒也無妨,隻是不能他一個人賭。
重鳳直要晉楚卿征得宛六雁的同意。
冠玉宮門庭冷清,門主架子卻不小,晉楚卿與黃繪幾次拜訪都被拒之門外。
黃繪自從知道晉楚卿可能能恢複宛朝,将他敬若神明。
他告訴晉楚卿宛朝和宛六雁之間的芥蒂。
——
苗旺秋狝放心不下苗俊捷,來排風庭找苗俊捷,排風庭的人不讓他們進。
他們鬧了一陣子發現沒有用,回去發脾氣抹眼淚。這天苗旺一邊哭,一邊怪酒館晦氣,結識了晉楚卿這掃把星。
秋狝才想起酒館老闆以前給排風庭送過菜。
酒館老闆不送菜了,送酒。
趁送酒水的功夫苗旺溜進内院,在内院遇到晉楚卿和黃繪。
黃繪得知始末後,安撫苗旺不必擔心,他說苗俊捷無恙,排風庭的人在對苗俊捷加試,有了結果就會放人了。
苗旺不敢相信,問晉楚卿真假。
若晉楚卿真是太階的門徒,這的确是真。
“還是要看最後的結果。”
他沒有明确否認,讓苗旺重燃希望,轉憂為喜。
“有沒有搞錯,讓我去為宛六雁守夜,我又沒犯門規,憑什麼讓我去?”莊滢滢。
“宛門主已經出來了?”黃繪。
“早就出來的,裝着閉關。我實在是受不了,就告訴了田長老,田長老請白易給他看他所謂的病,明說他沒事,他更鬧了起來。這事兒驚動了重明門主,重明門主叫我來請你們。”
宛六雁額頭皺紋層層疊疊,眼神頹靡,無半分傳說中秀穎無雙,僅憑外表就迷倒萬千少女的天下第一美男子的樣子。
線綁到宛六雁手上,晉楚卿說宛六雁病入膏肓,活不過一年。
重鳳直皺眉,宛六雁:“果然如此,果然如此……你們還說我沒事,你們是想活活拖死我,你們真是好狠的心。”
白易探了探宛六雁的脈搏:“先生再診斷看看?”
晉楚卿:“若是不信,你們可換别人。”
“……”
“先生不要走,先生救我。”
“……”
從冠玉宮回來,重鳳直問晉楚卿是否一向如此信口開河。
“他的心病的确已經病入骨髓。”
“你還知道他的心病。”
“……”
重鳳直:“我已與田冠還有其他長老讨論過,若你能立下擔保治好宛朝并征得宛六雁同意,可以将她放出來一陣子。”
——
先是孟家倒台孟氏被殺,接着宛流、芒莘病故,宛朝出事。随着他們一個個走遠,宛六雁年輕不再、權力與地位不複。
他是病了,病名為孤獨。
他覺得變了,一切都變了。
依稀記得以前許多人圍着他,他最不屑一顧别人關心,現在他主動想與人說說話,都沒有人能認真地聽他把話說完。
入夜最是痛苦,一入夜宛六雁所有的防線都會崩塌。他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他覺得身邊隻要有人說話就可以,不管對方是誰,老少男女都無所謂,隻要有人陪他。
他們都不愛他了,他們都不要他了。
他設身處地地為他們着想,卻一點好也不落。
思及過往數十年,他遍體生寒,不禁潸然,他不懂自己怎會落到這步田地,受此大罪。
“陪我說說話吧。”躺在床上的宛六雁想拽着晉楚卿,卻總也拽不到,他半張着睜不完全的眼睛,發覺晉楚卿還在方安心。
“你想說什麼?”
“說什麼……我還有什麼……”宛六雁,“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要他們給我打些酒,他們都拖了快一個月,要他們進兩株八仙,現在都沒有送來。也就懷門的弟子偶爾會看看我,可他們最近來也都是為了那個孽障。我代管他們時,他們不知比那孽障在時輕松多少倍,卻還是背着我要脫離我。這都是那個孽障在背後壞的。”
宛六雁:“難道除了那個孽障我真的沒有指望了嗎?”
“你如此厭惡她?”
厭惡嗎?
宛朝繼承了芒莘的智慧、武學天賦和宛六雁的美貌,在出事以前,她是宛六雁最得意的談資。
他有時甚至會覺得宛朝不是宛朝,而就是他。
那是他的血脈,根來自于他,成長受他的養護與熏陶。他所有的向往,宛朝身上都具備。
宛六雁理所當然将自己所有未實現的夢都壓在宛朝身上,并認為應當如此。
宛朝不聽他的安排,對抗他,對他來說等同于天塌了,夢碎了。
他向來沒有處理問題的能力,問題爆發時,隻感到痛苦,隻想到決裂。
“懷門屬于宛朝管轄,宛朝僅受關押,他們就慢待于你,等宛朝真有了三長兩短,他們就更苛刻了。親近宛朝的覺得宛門主耽誤了宛朝,憎恨宛朝的,又介意你與她父女的關系。隻怕宛門主的日子更加難過,連門主之位都難以保全。”
“夠了,夠了……”
次日晌午宛六雁來到曉院正襟危坐,冠玉宮門人呈上一紙認同書。
黃繪驚喜。
晉楚卿接過打開,黃繪看過去,表情越發凝重,最後忍不住問出聲:“……環翼鳄?”
“不錯。”宛六雁,“環翼鳄至今隻有一次不定真假的被修仙者獵殺的記錄,從沒被人獵殺的記錄。若能做這第一人,會成為她一生至高的榮譽。這也是她唯一贖罪和立足的機會。”
黃繪:“這……豈是想殺就殺得了的?”
環翼鳄為龍谷獨有,龍谷地域遼廣,大部分區域安全,因此不算境尋大陸極險之地,但龍谷守龍潭與其中的環翼鳄卻是身可倒山,齒能碎鐵,号稱天下最兇猛的野獸,令人談之色變聞風喪膽的存在。
“如先生真有本事救她,就是給了她一條命,賜予她重生,她會聽先生的。”
黃繪着急:“……”這不是聽不聽的問題啊。
“救她是我願,非她所求。就算醫好她,她也不欠我。”
宛六雁作勢撕毀認同書,黃繪将認同書搶到自己手中:“還請宛門主三思。”
宛六雁:“放肆!好你個黃繪,你竟敢與我作對?是重鳳直指使你的?還是你那個堂主爹?他們是要挑釁我冠玉宮?”
“與重明門主和父親無關……”
“那就是你這個小小的重明宮弟子想要教訓我?”宛六雁,“給我把他拖下去,鞭刑五百。”
門人将黃繪帶下去。
黃繪不會被鞭刑五百,這裡根本沒人聽他的。
“為什麼都這樣?明明是她的錯,我作為她的父親,這一切都是為了她的将來。她不理解我,你們也都站在她那邊。你們都被她騙了!你們不知她是如何忤逆不孝的,她竟想将她在世的不痛快算在我的身上,竟然怨恨我。我究竟錯在了哪裡?先生,你告訴我。難道你也認為她是對的嗎?”
“她沒有理由埋怨你。若她憎惡這個世界到無可自拔,她可以獨自離開。她有得不到的東西,是她自己得不到,不是任何人令她得不到。她始終擁有自裁權力而不自裁,便沒有理由将這些歸罪到生下她的人身上。”
内心深處的枷鎖松動,晉楚卿忽然想到自己和晉楚茗。
因複活晉楚茗而死,而終,晉楚卿從未後悔,哪怕後來僥幸還有存在,得知自己的死亡猶如笑話,他心裡更多的也是果然如此的麻木,和一直以來自己憎恨有理的解脫。
唯有死亡才能解脫嗎?
死之後又是什麼?
是無。
他把晉楚茗視為惡煞,看不慣他的殘酷、傲慢、冷血,後來他自己也變成了這種人。
是晉楚茗導緻他變成如此嗎?
他該怪罪晉楚茗嗎?
如果他怪罪,是不是就意味着否定了自己?如果他否定自己,為什麼不去改變自己?
如果他沒有否定,他又在憎恨什麼?
年幼時孩童的幸與不幸或許可以由他人決定,成人之後卻是全憑自己了。
他無法改變過去,無法改變晉楚茗,就好像晉楚茗無法改變他,宛六雁無法改變宛朝。
一個人也沒必要改變另一個人。
無論外界賦予了他們如何密切的聯系,他們本質都是兩個獨立的個體。
宛六雁因晉楚卿對宛朝的評價,内心對生出戰友情,他聲讨宛朝的不馴,要她還他性命。
晉楚卿沒有一直順着他說下去。
所謂生命的饋贈,在晉楚卿看來就像大夫跟病患。大夫治好了絕症的病患給予病患新生後,病患當支付一定報酬,醫者卻不能再拿走病患的生命。
報酬可以是物質,而很難是愛之類的摸不着的東西。
世間的情感與尊重,除了相互給予,并不會因為關系本身而存在。
“離經叛道!原來你也跟他們一樣……不,你比他們還可惡,你這冷血無情的人,我是不會同意你、你們的要求的。”
不重要了。
晉楚卿昨夜已讓宛六雁簽了字,過了今天這最後的十五日,簽字就會交給重鳳直。
——
“什麼?”黃繪,“怎麼會這樣?”
“現在還沒醒,你快去叫先生出來。”冠玉宮門人。
“……可是先生說過,今天無論如何都不能打擾他。”
“都這個時候了……”
黃繪:“不行,我答應先生了。我們先去聖醫堂,找白易。”
十五日。
屋内的晉楚卿靈體近乎透明,靈體毫厘的間距似乎釘有上千釘子,釘子卷曲,拉扯跳舞,在晉楚卿體内膨脹交換。
晉楚卿設置的結界緩緩消亡,衣服早已不能支撐攤在地上。
他不會死在這裡吧……
窗紙被破開,冷劍直沖晉楚卿刺來,來人蒙着面,見此情景十分驚詫。
晉楚卿雖看不清來人,卻能感知到危險。
晉楚卿身下的靈冰晶瑩得如同寶石,有二人自門飛來。應煥擊落蒙面客的劍,重鳳直擒住蒙面客。靈冰恢複原狀,重鳳直喚人将蒙面客帶下去。
晉楚卿赤裸着透明的身體,靈冰逐漸消散。
應煥:“這是怎麼回事?”
重鳳直:“……”
——
蒙面客是田冠的手下,落網後指責重鳳直狼子野心,說重鳳直想趁應煥不在加害宛朝。
他是不信晉楚卿這個來曆不明的家夥才會出手。
昨天發生了不少事,除晉楚卿這裡,冠玉宮也分外熱鬧。
戒律堂堂主以宛六雁才不配位為由,倡議罷免其冠玉門主之位。宛六雁無力招架,大受刺激,投湖未遂。
“解釋解釋,現在是什麼情況?”重鳳直,“掌門為何說從未見過你?”
“……”
“你究竟是修仙者,還是其他什麼東西?”重鳳直。
“他讓我恭喜你,跟你說‘原來你善首的稱号不是從垃圾堆裡撿來的。’”晉楚卿對應煥道。
“……”
“我們單獨談談吧。”
被無視的重鳳直:“……”
“……”
袖子遮住手腕,繩子離開障目珠還原為谛環,房間裡,晉楚卿把谛環遞給應煥,說是晉楚卿讓他歸還的,
“——谛環何時落到他手中的?”
晉楚卿說自己隻是聽從吩咐,又挑幾件過往佐證他的話。
應煥接下谛環:“我已有救宛朝的方法,無需他費心。”
“……不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難道堂堂靈仙,還不如他?”應煥。
“應掌門。”
一身粉緞,配白色流蘇,纖腰杏眼,煞是可愛的女子推門走來,“還有别的客人。”
“……”靈族的水淩兒手中拿着圖陵過來。
“——你們打算用消除記憶的方法穩住她?”
二人一怔,晉楚卿了然。
救宛朝的方法統共也沒幾種,晉楚卿斷定他們打算複制黃昏泉水,以圖陵消除宛朝的記憶。
晉楚卿:“這是行不通的。”
水淩兒:“那你的主意是?”
“渡靈。”
水淩兒:“我當是什麼絕妙的主意。她那是修煉無憂導緻,無憂心法調動氣法,本質是她的心性影響,渡再多的靈有何用?”
心法調動氣法是沒錯。
“氣法才是給自己帶來的傷害的根本,想要複原,隻能先平衡她的氣法。”
“你怕是不知道她的氣法有多強,要多少力量才能壓制平衡。”
“用我全部的靈力。”
晉楚卿揚起手,回轉乾坤印暴露在空氣中。
從得知谛環對宛朝的意義,他就一直在找方法。
應煥:“……”
在靈族,水仙特地說過此種方式。
從應煥處出來,已月上枝頭,晉楚卿獨自走在斑駁的樹影中,道理來說,在絞架園他就該消失了,所以也沒什麼好遺憾的。
時間回到甫湖那夜,晉楚卿房間來了一位訪客。
“我記得你說過,神契不能違約,否則必遭天譴。”晉楚卿。
“我說可以還原屍身,可以喚醒谛環,可以讓晉楚茗重現人世。”天陽,“從未說過那屍體是晉楚茗的,也未說過晉楚茗不在人間。”
不是晉楚茗的,複原成晉楚茗的樣子。
“我并不是要與你玩文字遊戲。”晉楚卿,“你要找的那個蛇紋男子,我找到了。”
“……”
“蛇紋為銀色,由背部一直延續到肩膀,二十來歲的一位青年。他是靈,對嗎?”
“……”
“……”
“——他在哪兒?”
“《萬物初》一書中曾記載,如果獻靈者願意,乾坤囊可以無視被封印的力量汲取獻靈者的全部力量,是不是真的?”
“……什麼封印?”
“破世之繩。”晉楚卿。
“破世之繩的靈性比乾坤囊高,除非被封印者靈力的靈性比破世之繩還強,否則沒有辦法。”
晉楚卿:“……”靈性?
“……如果你是想通過我破除破世之繩的封印,是不可能的。抛開靈性問題不談,奉獻的力量,即使引導出來,也不能為你複用。”天陽,“如果你是擔心戴着破世之繩,會引來荊棘靈遭其報複,那你大可放心,他是不能對破世之繩出手的。”
“……”他還不知荊棘靈已死,自己成為靈是新的荊棘靈?
“如何判斷靈性是高階還是低階?”
“……一般來說人類的靈性是金色,為低階靈性。普通靈的靈性是綠色,高階的靈性分為紅色和藍色。自然存在時顔色越接近透明,說明靈性越強。破世之繩是封印荊棘靈的,靈性天然高于神器靈器的靈性,乃接近冰性的水性。冰晶靈性是最高階的靈性。”
“你是指這種?”
靈冰懸在手上,晉楚卿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