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也摩梭着杯沿,想着該如何開口。
八日前早朝,永淳帝将戶部奏折擲于玉階,怒斥“民生多艱”後便揮袖而去,衆人惶恐。後經多方打聽,原是後掌印太監在前夜送去一封密檔,江南三州鹽鐵營收比去年驟降三成。永淳帝憂心忡忡批了一晚上奏折,卷卷都是寫着各地“風調雨順”的消息,這才發了作。
雍王當夜進宮請旨巡察,卯時三刻帶着戶部度支郎中風疾出城。李牧也一行人當即被調離京師,連夜策馬随雍王下了江南。
随行事倉促了些,但雍王老謀深算,李牧也在沿途驿館收到傳書,奉命調查長州縣棗商王富貴。
江南氣候原不比京師寒冷,一路上卻綿綿下起大雪。等他馬不停蹄抵達長州,到處已是蒼茫一片。
他稍作休整,第二日就趁着王富貴酩酊大醉後孤身潛入王宅欲要探索一番。
李牧也蹲在王宅正房外的樹岔間,隐約瞧見王富貴倚在榻上吐了一身還不斷往嘴裡灌着酒,嫌棄地往面上多纏了一層紗布。
搜尋一番後無甚收獲,臨走前他瞧出不對,走向散發着酒氣的卧房。他走近床榻掀開幔帳,一句仰面朝天的屍體脖頸處插着柄短劍,喉間汩汩往外淌着鮮血。
地龍餘溫未散,這具屍體不該這樣冰冷。
地磚下傳來細微震動,李牧也伸腿勾起滾落案幾的酒樽往床底踢去,脆響打破滿屋死寂,三支弩箭瞬間穿透窗紙朝他射來。
他趁機側身躲過準備撤退,那凍僵的屍體卻突然暴起,直直向他刺去。
旋身閃避間,一股腐鼠般的腥氣鑽入鼻腔,那具青紫面皮下竟藏着另一個活人。
匕首貼着他耳際劃過,李牧也毫不戀戰并未出手,他輕輕跳起,蹬在面具人頭上借力躍上房檐,第二波更密集的箭雨瞬間從窗外飛來,将底下那人釘在了牆上。
“倒是舍得下本錢。”李牧也冷笑,倒挂在房梁上撈起三重織錦幔帳,揭開房頂磚瓦揚手揮出,趁着弓手發箭間隙悠悠然逃走了。
他剛逃離不久,縣令老頭就帶着一隊人馬湧進王宅。李牧也遠遠回頭看了一眼,不再細想。
王富貴身死,他還未行動就身陷埋伏,顯然是被知情之人暗害。李牧也将密信塞入信鴿腳環,欲派人快馬加鞭趕往京師彙報,回到客棧卻見其他同行三人早已被歹人一擊斃命。
他來不及憂傷,翻窗跳上地面,卻發覺已被數十人團團包圍。
李牧也唯恐事迹敗露,摸出火折子往客房床幔上一丢,瞬間點起一陣大火。
他不敢回頭,跳上房檐往外逃。腦海裡不斷浮現出先前在雍王府與同僚一同練功的情形。
面頰處滾上兩行清淚,身後黑衣人緊追不舍,李牧也逃到江邊,抽出佩劍就與那十幾人厮殺起來。
他從屍堆裡走出去,不知是在何時到了一處小村落,恍惚間他也以為自己快要死了,倒在雪地裡頹然地喘着氣。
李牧也迷迷糊糊想着,就這樣伏在雪地裡睡去了。
夢裡有貓叫聲,他以為自己回到兒時在雍王府替二少爺喂貓的時候。
忽然臉上一陣濕熱,燙得他猛然驚醒。
身邊是一隻黑貓,縮成一團舔着自己的臉。遠處隐約有幾隊人馬到處搜尋,他爬進一塊木闆裡藏了起來。
隻見一個賊販鬼鬼祟祟地飛速逃過。他這才放心下來,任由意識渙散開後閉眼暈去。
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這回他照顧的變成了一隻黑狸。夢境不斷扭曲變幻,他又躺到了雪地裡奄奄一息,隻見身邊那狸竟慢慢化形變成一名帶着小帽的妙齡女子,蹲在一旁給他喂藥。嘴裡不斷念叨着小公子小公子。
他不知為何一直躺在雪地裡動彈不得,那貓有時就這樣在旁邊呆着,有時變成那位女子同他絮絮叨叨講着話。他逐漸轉醒,終于能伸手去撫那女子模糊的臉龐,伸手間卻猛然驚醒了。
那女子帶着小帽扒在窗邊,似乎有些着急。
“李牧也?”
他被江玉一叫,回過神來。
原來那日逃竄走的小賊是私鹽販子?他斟酌着開口:“那販子姓甚明誰,家住何處?”
江玉說:“我怎麼知道!他當日就被斬首了,這事和他有關嗎?”
李牧也看着她,問:“你也是私鹽販子嗎?”
江玉明白他的意思,猶豫了一會兒,搖頭裝傻。
李牧也歎氣,将茶盞放在嘴邊抿了一口:“江姑娘,劉兄有恩于我。我卻隻知他危在旦夕,竟實在不知如何下手施救,你可知他到底犯了什麼錯,我又該如何替他鳴冤呢?”
她聽這話,感覺對方拿她當一個七歲的傻子哄,說:“……不是我不肯說出實情,隻是此事雖聽着簡單,内裡卻是盤根錯節,糾纏着不知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寥寥幾句,實在不知該如何說清了。”
其實兩人逃了這麼久還對此事閉口不談,早已知對方和自己一樣并非善茬。兩人就這麼互相猜忌着,默契地在彼此往事上一直保持緘默。
可江玉已經斟酌了一路,眼下劉大耳被捕,城南據點暫且不提,怕是再接下去整個墨閣也要跟着被連根拔起了。
最好的情況,恐怕就是劉大耳真的被人嫁禍殺害了王富貴,當即被斬首示衆。
哪樣她都不接受。
“我們是賣禁書的書販子。”江玉說。
李牧也點點頭,舉起茶杯卻發現沒茶水了。
江玉見他對這答案不滿意,補充道:“有時候替人張羅些科舉舞弊的事情。”
李牧也舉起茶杯的手一頓,顯然一副沒有料到的樣子,他看了江玉一會兒,随即眼神恢複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