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踉跄着摔回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沈識煥,他從這個陌生的小公子眼裡看到了對他的同情。
少年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命運,因此很懂得抓住活命的機會。
這世上能同情他的人不多。
“救我,求你了……”
“救救我。”
他在心裡呐喊,嘴卻張不開,他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了。他拼盡全力,去夠沈識煥的鞋子。
他伸手摸了摸。
“……”
沈識煥哪裡見過這種陣仗,既覺得毛骨悚然,又難免要心軟。路邊撿到的小狸貓尚且還要喂一塊點心,更何況是個人。
一旁的守衛士兵見狀,擡腿就踹了上去。這一腳,多少也有些私人恩怨。
沈識煥一愣,但也看清不光是百姓們對這少年有憤怨,士兵們也是故意折磨他。
事關國仇家恨,這少年代父受過,也不算冤枉。
可畢竟做錯事的是這少年的父親,并不是他本人。沈識煥為難了一會,與看守道:“既然是叛将之子,想必知府也要審一審他。今日我把人帶回去,也省得在此處添麻煩。”
“快來人,帶走!”
少年聽完這句話,便意識模糊地暈了過去。
真好……
他可以,活下來了。
·
冬去,春來。
滿目瘡痍的大地開始複原,斷壁殘垣的夾縫裡,蒼勁的野草沒過馬蹄,騎兵鐵騎之下,是生還的希望。
來年春和景明,熙攘的春風從華京一路吹向邊城,從溫室的嬌花到路邊的雜草,連同深埋宮廷的牆壁裡,也冒出了嫩枝。
萬物複蘇,被澤坤儀。
甯城變得安穩熱鬧,沈淑儀為兒子請的教書先生也舉家搬遷,繼續教沈識煥讀書。沈識煥倒是不煩讀書,先生博學多才,他很能耐下性子聽講。
除了學文章詩詞,也學騎射武藝。
沈淑儀雖然嘴上說着希望沈識煥做個富貴閑人,但是沈識煥學成個文武全才也不阻攔。
她想給沈識煥最好的,既然要學,自然也要最好的。
沈識煥的十三歲生辰禮,是一匹大宛馬。
千金難買。
沈識煥高興得瘋跑了三天,被裴大帥親自拎了回去上藥。扒下褲子一看,果然有不少淤痕擦傷。
沈識煥被親爹治老實了,忍氣吞聲地裝了一陣乖兒子。
不過沈識煥還是挂念着那匹馬,特地找周時璋替他去喂馬。周時璋就是他那年冬天救下的少年,被裴仲齡放在軍中做些雜事,但更多時候他都是沉默且堅定地跟着沈識煥,并且對他言聽計從。
沈識煥趴在窗前,不太放心地說:“聽人說馬要親自喂才能養得熟,要不你穿着我的衣服去喂?”
周時璋比他高一個頭,低頭看他。
“我穿不上。”
沈識煥沉默一瞬,“算了,你比我大幾歲,是不能穿我的衣服。不過披風還是可以的,叫人去取一件我的披風來?”
周時璋欲言又止地:“……嗯,好。”
沈識煥滿意地點點頭,伸着懶腰回去補眠。雖說是在邊城,但沈識煥這些年其實過得很富足,家中萬事不愁,甯城也變得越來越好。
沈識煥少年時代裡最重要的這五年,過得實在過于順意。這令他養成一個不好的習慣,總以為萬事都能順心,想要的都能得到。
他那些年被保護得太好,沒見過豺狼虎豹,也不曾窺見過險惡人心。
……
元德十四年,遠在京城的皇帝陛下給裴大帥寫了一封書信,召沈識煥進京讀書。
沈識煥一直記得那封信。
皇帝陛下寫得情真意切,先是回顧了和裴仲齡曾經“相識于微末”的交情,又真心實意地為裴仲齡下一代的教育發愁,在皇帝看來邊關和蠻夷之地沒有什麼區别,哪裡能有好老師,這不是平白耽誤孩子嗎?
對于這封信,沈淑儀破口大罵,裴仲齡哭笑不得。沈識煥再不願意,他也得去。
裴仲齡作為鎮守邊關的三軍統帥,手握一半軍權,本來就被忌憚。他再跟皇帝有舊交情,也扛不住邊關與華京城遙遠的距離和天子近臣們的一封封催命的折子。
裴帥在這個位置上,不說如履薄冰,也是不能行差踏錯的。
沈識煥自然也懂得這一點。不過就是去京城讀書,他去就是了!沈識煥花了幾天時間與甯城的好友告别,帶着父親的回信和周時璋一同北上。
·
沈識煥想起從前,恍如隔世。一個人在京城,他也常會想念嘉甯關,想念通茶驿。
身處錦繡繁花地,他也從未忘記,邊境将士百姓之困苦。
馬車在吏部衙門前停下,其實六部距離翰林院并不遠,走一走也沒有多少功夫。隻是謝寂一說,他便覺得刻不容緩。
吏部對于邊境互市早有舊例。
兩人很快在吏部的庫房找到舊卷宗。本朝并沒有關于這一項的政令,隻是一些粗淺的記錄,故而需要許多計算比對。
沈識煥不是悶頭做事的人,很快就将需要的内容抄錄好。帶回翰林院,與同僚們一起計算,大家都是同年,當然要一起做事。
新科進士們熱火朝天一下午,又發動通曉番邦文字的四夷館前輩将互市條例翻譯一遍附進奏章中,四夷館也隸屬于翰林院,彼此往來都很便宜。
這一道奏章由落筆成章的進士們幾經修改,再由沈識煥整理、謄抄成篇。
最後趕在日落前,以元德十七年進士的名義呈遞給聖上。
“原本也沒什麼。”
榜眼趙姚文望着長長的宮門感歎,“隻是抄錄計算,卻像是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