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中有些人叛變了死了,還有些人苟活至今,活着的人當真能心無芥蒂嗎?
他們原本就是被犧牲的,最後卻裡外不是人。那些被命運擺弄的人,他們會怎樣看待通茶驿就不難猜了。
多年的仇恨從未被撫平,隻是被時間被黃沙掩埋。可是任何情緒都要有一個出口,更何況是不白的冤屈。
隻要有人給他們遞一把趁手的刀——手裡有了利刃,誰能忍住不報複?
周時樟默然。
沈識煥所說,并非全無根據。“從前曾與蠻族通婚的人,都被趕了出去。”周時樟道,“很多人,流離失所。”
“當年整治過,收效甚微。”周時樟道,“官府的說法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沈識煥皺眉,“你為何從未提起過?”
“有過的,隻是你不記得了。”周時樟道,“當年你救下我以後,裴帥把我放在軍中,便是為了表達态度。”
沈識煥明白周時樟的意思,“裴帥既往不咎,百姓們卻難放下仇恨。軍中,也是如此。”
即便主帥擺明了态度,恐怕也收效甚微。軍中不比尋常官場,互相都要以性命交托的。
将士們不肯信服,那些曾經同滿族通婚的将領也難有好前途,其境遇可想而知。
于情,沈識煥不想疑心軍中同袍。
于理,他不得不警惕即将發生的慘禍。夢中通茶驿覆沒之事,必須要阻止。
他在京中鞭長莫及,對嘉甯關的形勢也不甚清楚。書信往來,又多有不便。
那麼,隻能派信得過的人跑一趟。
沈識煥看向周時樟。
周時樟立刻心領神會,“要我去一趟嘉甯關?”
“我需要知道當年所有與蠻族通婚者的下落,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沈識煥道:“尤其是互相往來密切的,或與京中有關聯的。”
周時樟從他的話中聽出了不同的意味。
他肅然點頭,又有些擔憂。
“你讓我查的事,與衡玉山的爆炸有關麼?”周時樟道,“從那日起,你便心事重重。”
“還不知道。”沈識煥頭疼地說,“都隻是猜測,或許是我想得太多,要成心病了。”
沈識煥疲憊地捏了捏眉心,滿臉愁雲慘淡。
周時樟頓了頓,“我明日便出發。”
沈識煥又囑咐,“此事,先不要報給裴帥。”
若是真有人在背後籌謀報複,裴帥身邊的人就未必可信。為求萬無一失,在查出什麼之前還是先不要打草驚蛇。
沈識煥補充,“你此次回去,對外就說是為了祭祖,坦坦蕩蕩地去查往事便是。若是有人接近你,你願意理會就理會,不願意也不必刻意迎合。”
周時樟奇怪,“不必趁機探查?”
“不用。”沈識煥表情平直,“因為你如果假裝熱情真的會很假,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個明晃晃的圈套。”
周時樟,“……”
行吧。
三杯酒下肚,并不足以讓沈識煥喝醉。隻是他心裡壓着的事情太多,難免要喝出些借酒消愁的意思。
一覺醒來比當初在軍營裡被他狠心的親爹支使上百人輪流給他喂招練劍還累。
人醒了,酒勁還在,疲乏得厲害。
仔細一想,又覺得真不至于。
如今北樑邊境異動已由兵部統管,想來不日就能平息風波。北方鞑靼十六部雖有隐患,但是如今他身在朝中,沒人能輕易破壞陛下與裴帥之間的信任,至于這麼發愁嗎?
從前在要好吃沒好吃,要好喝沒好喝的邊關,他也不曾借酒消愁,現在好好地在京城做侯府少爺,倒是富貴閑愁起來了?也不知道究竟在愁些什麼。
昨日夜裡,周時樟同他說什麼來着?
“——被嘉甯關往事困住的人不是我。”周時樟同他說:“被困住的人是你。”
“即便嘉甯關再起戰事,那也是是因為蠻人貪婪。人性如此,你不該被這些事困住。”
老毛病了。
沈識煥心說,他總希望一切都往好處發展,所有人都勁往一處使。
可怎麼忘了人人會都有私心。
這一切大概都怪他那親爹——
毛都沒長齊的年紀,就敢把他帶到戰場上。刀劍無眼,生靈塗炭,世間最大的苦都叫他嘗了個遍。
最後又叫他親眼看着将士百姓齊心建起新家。
可他總不記得,人危在旦夕吃不飽飯的時候,就隻想着能活下去。
日子一旦好起來,就會生出别的念想,都是自然而然的人之常情。
元德十年建起來的通茶驿,不會永遠是元德十年的模樣。
更遑論整個京城,乃至整個王朝。
即便有個把人野心用錯了地方,掰回來就是。不出三年,他必定身居高位,天下黎民至少也有一分系在他身上,怎麼能為那種事消沉。
真是太不應該。
有這功夫,不如愁些正經事。“對了,今天要做什麼來着?”沈識煥慢了好幾拍地回憶,“好像要進宮去?”
“去做什麼來着?”沈識煥一邊想,一邊半睜着眼下床找水喝。
半杯涼水下肚,他忽然一個激靈——今日初三,他要同老師一起去給皇子們講課!
“……”
“!!!”
沈識煥的宿醉猛然清醒一大半,立刻想起那日被他從家裡趕走的六皇子——
求他别繼續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