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我再一次見到澄意時,會是憤怒居多。然而更先湧上心頭的是某種郁結于心的哽咽感,我望着弟弟的臉,發現我說不出什麼過于苛責的話。
我隻好掩飾地端起咖啡杯呷了一口,穩住我質問的聲線:“柏冬同學?還是澄意?”
這話不體面地帶着刺,坐在我對面的澄意沉默地望着我,像是無話可說,又像是無可辯駁。
隻不過他輕皺起鼻子的反應出賣了他,他也并不如他表現得那般平靜。
就在我以為他今天要這麼跟我沉默到底時,澄意終于開口:“姐……”
我捏着杯柄的手指收緊,盡管澄意的聲音已經褪去了當年的稚氣,然而他叫我時的語氣跟他小時候一模一樣,這麼多年也沒任何變化。就像我們一直都在一起,并未分開。
大概是我大他六歲的原因,澄意從小就很黏我,像條趕不走的小狗,叼着玩具巴巴地尋求關注。比起喊父母,他呼喚更多的是姐姐。
說完全不觸動是沒可能的,我擡眼看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今天穿的外套與那天相同,同一件藏青的oversize棒球服,不知是無意還是故意。
我想起那天我說過的話。
也想起弟弟垂着眼把外套披到我肩上時的神情。
難怪他會說出那麼前後矛盾的話,既把我當姐姐,又不把我當姐姐。
我終于明白那天為何他看起來又内疚又不甘。
我又何嘗不感到心疼和内疚,然而他選擇的報複就像加在失衡天秤上的最後一顆砝碼,我的歉意和我的失望搖擺不定。
認不出弟弟的我的确不是合格的姐姐。
可澄意,你為什麼偏偏要選讓我說出那種無法收回的話?
心頭壓着的某塊石頭驟然垮落,我不太清楚我現在臉上究竟露出了什麼表情,隻是情緒到達頂點時連帶着生理反射也不再能夠自控,我清晰地感受到眼眶在逐漸發熱。
“這樣子有趣嗎?過瘾嗎?”我錯開與他對視的視線放下咖啡杯,無法理解弟弟為何會變成現在這副我覺得陌生的模樣。
“聽到自己的親姐姐說那種話是不是很可笑,澄意?”
偏偏即便在這種時候,我還能感受到他沒變的地方——他幾乎是在我叫他“澄意”的同時皺了皺鼻子,仍然像小時候不喜歡被我直接叫名字那般。
“我沒……”他條件反射地張口辯駁,卻在觸到我含淚的目光後硬生生地頓住,欲言又止。
我眼底的淚終究是落下。
這或許是澄意第一次直面我的眼淚,我不清楚。因為我是姐姐,我幾乎不願在他眼前落淚,不想給弟弟窺見我的脆弱。
我希望我在這孩子面前永遠是值得依靠的。
因此,見到我流淚的弟弟肉眼可見地有些無措,他怔住的神情鮮明,看着不再帶有面無表情無動于衷的冷漠。
與澄意的凝滞相同,臉頰上傳來的濡濕感同樣讓我難堪,我本意并不想在弟弟的眼前示弱地落淚,可隻是一聲姐姐而已,便足夠讓我百感交集。
這種情況下我沒辦法繼續跟弟弟的對話,我不能容許自己哭着譴責他為何葬禮不來,隻好别過臉抿唇一聲不吭地提起放在一旁的挎包,準備離開。
然而比我更快的是澄意的手。
察覺到我離開的意圖,他本能地站起來拽住我的手腕。
體溫包裹過來的瞬間我險些打了個寒顫,弟弟的手與當年千差萬别,那隻曾經嘗試過環抱我的小手如今能夠輕松一握就圈住我的手腕,我從未如此清晰地察覺到他長大的事實,以及,感受到一種荒謬的陌生。
澄意并未察覺我在那一瞬的千回百轉,他擰着眉稍微彎下腰來,另一手抓着桌上抽的紙巾,小心翼翼地往我殘有淚痕的那側臉上輕按。
“姐。”他的語氣軟下來,像是應激的刺猬終于收起渾身的刺,“對不起。”
我試圖抽開手的力道一滞。
澄意的所有反應都在人意料之外,我以為他不會道歉,卻不曾想他這麼幹脆。
可既然道歉得如此幹脆,那為什麼當初要選擇最讓人受傷的報複?
掙不開弟弟握住我右腕的手,我隻好假意要給他一耳光那般,稍稍揚起左手。
澄意沒有任何躲的意圖。
那雙漆黑的,與我相似的眼睛就這麼筆直地注視我,仿佛我真的打上去,他也沒有任何怨言。
“姐姐,對不起。”
他就這麼凝視着我,又重複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