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出世之年至今,若真要來數這時候,那也真算是不短了,卻也是首次見得那松底洞裡湧出黑氣來。昨夜裡看,分明還隻是土裡滲出來的細如蠶絲的黑線,今日卻不知又是怎麼着了,竟是仿佛天河倒瀉了一般,大股大股黑氣死命往外湧。再細細聽聞,洞中竟隐約有着獸類低沉濕熱的呼吸之聲,一起一伏,一伏一起,濃黑霧氣便随那起伏頻率舒舒合合。
此情此景看得他腦殼子整個兒發疼。随手施了個法,先令一枝青藤将那白石懸空卷起,勿要礙着視線。他自己則拈了張符,默念數句,隻見得青光袅袅淺霧霭霭,數息間聚攏作一片薄薄膜衣,轉瞬便要将那黑洞封得個密實不透風。
卻于此時,洞中倏地一片紅光大盛。赤光刺穿空氣,率先便将那青色膜衣整個兒頂起,瞧去與蒙傘面的油紙仿佛。便連那湧動不止的黑色煙霧,竟也被其阻抑了片刻。随後一陣窸窣響動,忽地有隻手自洞内倏然探出,跟揪着那最後一縷稻草似的,死死扒在積了雪的地面上。
青衫人卻是神色不變,也并未現出些要收手的心思。天曉得這鑽出來的事物是善是惡,若偏偏是他這人,不慎放了個四兇一類的好物出來,那可便真真是要成普天之下之大樂事了。由是他口中仍是默吟鎮咒不斷,腳下微微踩過幾個個方位,衣擺輕拂,舉足便要将那詭物踏回到洞中去。
未待他踏下這一步,便聽得有個聲響在洞下盡力叫道:“莫得胡來!手下留情!我......我是人非鬼!”
青衫人心中暗笑。妖鬼之物不屬常類,其性極陰,凡人若非曾有過些奇遇的,便完全無法感知其存在,遑論看見。隻是這人言語未畢,便已發力将自己吊上地來。而他甫一見那人模樣,對先前那句“是人非鬼”的來曆,便已明了個八|九分。
常言道是空穴來風,事出有因。洞底下這人面上糊了層不知是泥是血的黑色物,長發散下糾纏結塊,手足均有紫黑的幹涸血迹。衣衫撕得褴褛,面容人鬼莫辨,一副再給個破碗便能去唱蓮花落子的模樣,同那些個山間的孤墳野鬼确确是有七八分相像。
隻有那對極明朗的眼,到底還是保留了些本色,是光輝燦爛的長庚星一般。
然而青衫人下意識注意到的卻并非這些細枝末節之事。随着那人跳上地來,赤光驟盛,連白石之上的符印也受了沖擊,反激出極耀目的青白色光輝,映透在已經開始漫天飛卷的雪片之間,令人僅是望去也隐隐地有些眩暈。他于是眯起一對細長眸子,透過那強光,隐約見得那紅光乃是從一把兩尺來長的佩刀之上溢出。想來是那人将刀裹在了衣料碎布之中,縱是躍出深洞之時也不曾落下。這物件教那人藏得極穩極妥,若非他有些自個兒的法子,能見着刀上發出的紅光,大約也無法發覺這佩刀的存在。
那些個青符飽經端折,最終給青衫人踏落地面,那懸于空中的白石也一并落下,穩穩壓在青符之下、土洞之上。而他随即旋身近前,指甲劃過,血滴落在地,倏地便滲入土中,似是教土地吸收去了,又或是給用來構建作了某些陣法,總之是再不見一絲痕迹。
妖靈幻術見血即破的的不隻是個傳言。洞裡頭上來那人,先是受了傷,而後又受了驚,尚在恍惚眩目之中,隻是不慎掃了眼血滴,神思再恍,“啊”的一聲,估摸是驟地見着四周青色與赤色的強光,超出了平素裡的所見所聞,一時驚詫不能自己。
青衫人望那人一眼,不曾言語,亦無行動。因着一些原因,他歎了聲,但出于禮數,并未當面作出掩面一類的行為,隻不可察地皺了皺鼻子。卻也自知因着這個原因,那人縱是再能逃跑,在林中也絕無法從自己手下脫逃開去。
未待那人開口相問,雪下又是數陣窸窣響動。在不到二丈之處,積雪層霜之下,有近十身着灰衣之人近乎同樣狼狽地爬出。雖是受了天曉得多久的霜雪之凍,他們卻盡是一副副極其興奮的模樣,為首一人擡手便指着先前自雪洞裡頭爬出的那人,長笑數聲:“果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哪!虞刺猬,你在這山中東躲西藏逃竄了七日,現在身上還剩得有多少把刀?”
青衫人甚是無心地擡頭一看,隻見得灰衣已隐隐将九回松谷圍住,恰是将他與那虞刺……虞姓人氏圍在垓心。他無心參與此事,此時卻是走也走不得,索性在一旁抱臂立着,便當做是來瞧場熱鬧了。
那虞姓人緩緩吸了口雪氣,便上前一步來:“在下不過白山遺人、霜台少孤,着實是難為諸位這些日子裡四下尋索了。衆位今日尋及此處,若真是要向雪月讨個教,虞某應下便是。隻是旁邊這位大哥同此事斷無幹系,江湖事了于江湖,我等另尋個去處,如何?”
他這話講得嚣張,禮數卻是樣樣俱到,叫人拒絕不得。領頭的灰衣揚揚眉,冷笑一聲,便算是應承了,于是率先舉步,緩緩倒行至一裡開外。餘下的灰衣便同他一齊撤後,恰恰繞過青衫人,卻仍是将那虞姓人緊緊圍攏在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