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當。乒當。
林柯挽了兩個粗瓷的酒壇子,單手提起,将它們立在食案上邊,示意虞子辰自取。
他也不曉得,這事情是如何發展成現今這個模樣的。
事情說來也不見得真有多複雜,不過是他邀虞子辰講個往事,而對方也答應了而已。
但這問題出就出在,他林柯瞧着便不像是那種會主動出言來邀着對方講私事的人,而虞子辰也不似是會答應将自個那些陳谷子舊芝麻倒倒出來曬日頭的人。這兩個人違着心來邀約一件事,更甚的是這事兒在一場陰差陽錯底下,還要是個約成了的,那麼個中的尴尬,便不是三兩句話所能表達的了。
隻不過事已至此,便是兩人都有些心生悔意,并且恨不得給先前那個胡亂講話的自己賞一大嘴巴子,那該講的事兒,也還是得講了。
虞子辰百無聊賴,慢步踱過去,放拍開酒壇上邊泥封,立即給那清冽冽的酒香刺了個激靈,忍不住深深吸一口,“好酒哪!”
“這是拿芸苗浸的酒。”林柯便給他解釋:“芸苗長得嬌貴,尋常地處尋不着,你大約是不曾見到過,方會如此驚異。”
那酒壇瞧着是個粗魯事物,裡邊的酒卻是矜貴。那酒液是帶了種植物清氣的,瞧着清淡,其實辛辣得利害。而在刺得人喉嚨頭縮緊、幾乎要噴出火來的時候,卻又給你周身蒙上一層青綠色的潤澤水膜,一深一淺地允人緩上幾口氣。林柯不曾備着酒杯,左右林晞已睡下了,四下無人,不見得還有什麼可顧忌的,兩人便徑直提了壇子口對口地灌。
所以常說烈酒壯人膽。虞子辰想着,其實酒不過是些米粱浸水,哪能真有那麼個壯膽的奇效,最多不過是教人腦殼暈乎些、想事兒困難些罷了。人活于世上,往往顧慮甚多,若是失了那般多的思慮,瞧上去,可不就顯得冒失膽大了麼?
他一口口芸苗酒飲下去,那青潤潤的火苗便也跟着他動作,沿了喉管一路往下燒。燒了胃,燒了心,而理智尚存,隻是像是給一簇小火慢慢地熨着,燭蠟一樣,安靜緩慢,漸漸淌成暖熱無害的一汪。
“我那師門,喚作霜台宮的,現下已經沒落了。換作五六年前,就江湖上邊,說一句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那都是不為過的。”
虞子辰狠狠悶一口酒。像霜台宮的這種事兒,心裡邊悶得久了,便要覺得但凡提起半句都會有刀斧斫心。但如果下了決心真要去講,才會發覺隻是初初講出來的時候艱難些,若是開上個頭,那便能一路順暢地講下去。
他頓了頓,“霜台宮裡邊,好人出了許多,壞事卻也做盡不少,世人偏偏以壞蔽好,給我們下了個邪門歪道的名聲。”
林柯聽他講話,點一點頭,眼裡閃過些安靜的光。
“我是師尊撿回來的,這事兒瞧着便跟那些傳奇故事一個樣,”虞子辰自嘲一笑:“山腳底下,一個白布的襁褓,裡邊裹一個才數月的娃娃,無名無姓,哭得快要斷氣。”
“師尊心善,将我帶上白山,十數年裡勤勤懇懇養我成人,又教我習文練武。後來見到我擅于暗器一道,便說這是個偏門歪道,偷襲之類的事兒,畢竟上不得大台面,要真帶着它走江湖上邊去,難免要惹人诟病。先是不許我練,後來見到是屢禁不止,便也隻得由得我,又專去尋了個有名的鑄師,給我鍛了三十一把銀刀。”
那是個盛夏日子,白千層飛了滿山花絮。他從演武場練功畢了回來,周身熱汗,一心隻想要趕着回弟子房裡趕緊淋個痛快澡。正悶頭走過樹底下,卻忽然給二座攔了去路。
他師尊身子那時瞧着還顯康健,中年的男人穿了件細布白袍,高壯身材,體态圓潤,雙目和軟,瞧着跟個老好人似的。他顴骨四周仍然豐腴,隻有靠近了瞪大眼去瞧,才能從那泛出丁點蒼黃的皮膚上邊看出些端倪來。白千層生得欹斜古怪,妖鬼樣修身的枝幹,松柏似的沉靜的葉,他便靠在那巨樹下邊,眯着一對眼,隻是瞧着,便讓人覺得與那修美古木格格不入。他見到虞子辰走近了,也不待徒兒行上個見面禮,随手便将一個灰布包裹朝人抛過去。
這麼個場景,虞子辰後來回想起來,常常覺着其中有種難以言說的深意,仿佛師尊這一整世為人的模樣,都已經給完全涵蓋在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