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那手腳可真是利索得很。
自己跑到後廚去,也不忘了喚上個跑堂夥計來,将林柯虞子辰好好生安頓妥了,他可不敢叫這倆人受了委屈。
他是忘不得前幾日裡,晨起去開張店門,便見到外邊街上立着兩匹高大的白鬣馬,皮毛是高山冰雪般的潔淨顔色,兩對黑眼瞳竟裝着些近乎于人的靈智,神情安靜,耐心得出奇,瞧着竟不似是人間之物。
他也不敢驅逐,隻想這怕不是什麼天降祥瑞之類,隻有匆忙忙地跑去喚了店主人來瞧。
那旅館主人是個将近五十來歲的大娘,丈夫三年前便染病故去,隻道是生來體弱,能活上這麼些壽數,也算是蒼天保佑了。這當娘子的倒是剛強,服喪過後,憑着自身見識,再順着家中基業,竟也能将這客棧經營得有聲有色。
聽得人講,匆匆披一件外衫便出來了。瞧見那兩匹白馬,先是怔愣,三兩步并上前去,将那白馬左耳輪流翻将開來看——
而後他便見到,那對褶皺橫生的老人的手,竟是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正如現時這般。
“......你這娃兒!”
周娘子一身藍花布裙,年紀确實有些大了,行走卻依然如飛。後邊兩個夥計跌跌撞撞地跟着出來,生怕她要摔倒卻又不敢攙扶。
她一把抓住林柯手掌,兩手顫抖,雙眼竟是有些發紅:“我就說,我就說哪......那白馬左耳内有個柳葉黑斑,你同我們講過,我一看便知道是你的了,我就知道你是要來的了......”
不過講了這麼幾句話,她那聲音裡便哽咽了,手腳便綿軟了,裡邊像是灌注了棉花,被太陽曬過,蓬松溫熱,“你......你不知道......你當年不辭而别......”
瞧着她雙腿發軟,竟是要仰面跌倒的意思,林柯伸手将人一把扶住,聲調穩和:“周姨,我們進屋裡去。喝杯兒茶,慢慢說。”
後一句話是同虞子辰講的。後者點一點頭,便跟了前邊兩人一道往客棧裡去,聽到那周娘對夥計吩咐:“送茶......上來,送到......白草院來。”
白草院,聽着是什麼曲水清幽,其實不過一個拿磚牆同客棧前方落客木樓隔開了的地處:裡邊極樸素的泥磚瓦屋,前邊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約摸是長久無人居住,角落牆邊雜生了些花草。
聽着是有幾分寒酸,卻也比前邊那客棧木樓要清淨舒适太多了。虞子辰推門進去,見那屋裡地面是架起懸空的一層木闆地,為的是隔絕南方的濕熱氣;桌案床幾皆無浮塵,顯然是有人着心提前擦拭過了。
正中便是一張寬大木榻,側面也置着一張相近的,隻是突兀得很,教人一眼便能瞧出是近幾日裡才匆忙添置。林柯攙了周娘進來,将人穩妥安置着坐到榻上。經過這麼一番小折騰,那周娘子也平靜下來許多,至少算是能好生同人講話了。
“唉,你當年那般個模樣,還是個小娃娃呢,白嫩白嫩的可招人喜歡,竟也學會不辭而别了。這些年裡過的,可都還好哪?”
周娘子長長地歎一聲。她過去從來不覺得自己老,将近五十的人,行走卻也如風;隻是終于再見到這麼個年青人,那時候還瘦瘦小小的一隻男孩兒,似乎忽然之間,便長得比自己還要高出一個頭有多了,才有些遲疑又延滞地想到,嚯,已是過了這樣多年。
“你來時隻說是無名無姓,走了卻也不同我們報上個姓名,還落得一滿屋子血迹,也不知将我和老周吓唬成個什麼樣。還當你是遭了附近山上的歹人毒手,險些要去報官。”
他們夫妻兩人哪,誰都忘不得當年那個小孩兒。那時候是四月的天氣,雨水融化作了最細密的線,用着細密針腳将冷意縫進人的骨縫裡。
他們那時還是一對年輕的恩愛夫妻,初初開了這家客棧,晨起開門迎客,銅鎖撤下,木門一聲吱嘎,撲的一響,便摔倒進來一個大約是暈迷了的小孩兒,也不知是倚門坐着已有多少時候了。
那孩子身材瘦小,腦袋隻夠到他們腰腹,頭發給雨水澆得狼狽,卻不是流浪兒那般混着沙石打着兒的髒亂:他那頭發長得有些可怕了,從頭頂一直垂到腳尖尖,濡濕的鴉羽一樣,緊緊貼伏在身體上。之所以說他那暈迷是“大約”,是因為這孩子雖然四體僵直不見動靜,那對墨一樣的瞳子卻是無神睜大着的。這光景詭異中間透着一絲絲的恐怖,教他看起來都不似是什麼人家孩兒的樣,而像是地底爬出來索命的山魑水鬼。
“我......”
林柯張了張口,卻也隻吐出這麼半個字音來。
他曉得面前這個人是在真心待他好的。
他當年也确是遭了歹人毒手,隻是這事兒便是報了官,想來也沒法給他擺平些什麼。
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兒,丢了爹,失了娘,妹妹托人照看着,自己背後追了一群白衣鬼。
......他有着太多的事?來處,歸途,皆是,不好說,不敢說,不可說。
周娘子瞧出了林柯這猶豫情态,搖了搖頭,自嘲一笑,“陳谷爛芝麻的事兒,你們年輕人都不愛提的。我隻要知道你這些年過得都還好,便也安心了。”
于是轉了話題,看向虞子辰:“這位,是你朋友哪?”
林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