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問題。”楊趫答應了朱昀的請求。沒有梅花盛開的梅園在夜空下顯得枯瘦而蕭條,回廊上晚風拂過,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楊趫等待着朱昀要向自己交代的話,而朱昀什麼也沒說。也許他真的就是來散散心的。楊趫心想,他和朱昀并排走着,卻始終沒什麼交流。夜晚能聞到風中冷冷的草木香味,他們間有一段距離,換做别的師叔師伯就不會是這樣,劍尊楚釋就不會是這樣。楊趫不贊美楚釋眼睛裡藏不住的,就像是要将視線黏在他人身上的那種熱情,不贊美那雙永遠在極力地按捺着想要觸碰他人的沖動才能勉強顯得隻是想要牽住他人的手,他太喜歡人了,這讓他看上去很不成熟,但也許這也是他被大家所喜愛和推崇、因此成為劍尊的原因。修仙者隻要修煉到了一定的程度,外貌就不再會像凡人一樣随着時間流逝而變化,楚釋并不比朱昀小上很多,而現在的楚釋活脫脫就像是個個性開朗又愛玩笑的青年學生,朱昀卻像是對青春沒有任何懷念一般地,步履堅定、毫不回頭地邁向了屬于自己的中年。
楊趫聽得見朱昀和自己在空曠的回廊上往返的腳步聲,現在是休息的時間,因為夜幕已經降臨,而掌門好像永遠都沒有休息的時間。他青黑色的長發垂下,衣着端莊整潔竟然更勝白日,神動中卻有一種不知是因為放松而是因為從沒有過絲毫放松而浮現出的一絲難以被常人察覺的倦色。在朱昀閉着眼睛,用手按壓着眼旁的穴位時,楊趫側過頭去就像是第一次看到對方一樣好奇地盯着朱昀的臉頰,他有着高挺的鼻子,溫柔的眼睛,和眼周沒有任何被刻意掩蓋的紋路。他的手很寬大,奇怪的是他手上的膚色要比他脖頸處的膚色更深上一些,練劍的人手都要比旁人更加粗糙,朱昀也一樣,哪怕經過精心的保養也無濟于事。他大拇指上白玉的戒指與青玉的掌門令牌相匹配。戒指上是汪洋中的椿樹樹葉,令牌上則刻有隐沒與雲層中的大鵬和希有。
“晚風真好。”感受到楊趫直白的視線的朱昀垂眼微笑着,月光下,他随着歲月流逝而變得骨感的面容更加地骨感,他的輪廓越是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更清晰地展現在楊趫的面前,他的一切就越是讓楊趫感到茫然入墜雲霧。“謝謝你。”朱昀閉上眼睛,楊趫能夠聽到他安定地呼吸聲,“至少我還度過了很好的夜晚。”這是他當晚對楊趫說的唯一一句話。他的沉默比他的話語還要有力,楊趫厭煩甚至是憎惡他在躍鱗堂的高談闊論,她不滿意朱昀在處理這件事上的種種做法,哪怕是他允許自己也參入其中的做法。但這個面目模糊的朱昀撬動了楊趫心中的那個就像是鐵證般确鑿而具體的朱昀的身影,他沒有讓楊趫更體諒他一點,所以楊趫才能更體諒他。
我确實沒有做錯,就像我确實也塑造了他的細紋和骨骼。楊趫看到和張平同為劍修的徐知将張平床邊唯一的一本識字書用大拇指掠過就好像那是一疊清點完張數後用來自我滿足的銀票。他用手捏着書脊就像捏住了一隻兔子的脖頸将它一整個提溜了上來,在他毫無憐惜的搖晃中,一片被壓平的幹花飄飄而下,就像是剛剛脫離了枝幹般飛落在地上。在徐知漠然地一瞥與書籍各分東西。這樣的做法讓楊趫心裡壓着火,她已經在領域内張開了能夠記錄的懸鏡,為了提醒在場的所有人懸鏡的存在,她讓這個本可以隐匿的法器高懸在整個卧室中心的正上方,随着楊趫運作的内力不斷湧現出白金色的光芒——那也類似于太陽的光輝,不同于真我劍那種赤紅霞光般灼熱的金色。它是冬日清晨尚且冰冷的刺目的近乎純白的曙光。可它并不能讓本來就以肆無忌憚為美德的搜查改變它自身的屬性,搜查無法彬彬有禮。安靜的卧室裡,翻箱倒櫃的聲音。越是壓抑,越是忍耐,就越是喧嚣,越是會膨脹到讓人再也無法忽視。楊趫知道楊亭對自己的暗示是什麼,不是她換掉了她不滿意的合作對象,而是合作對象換掉了她這個嚴苛而易怒的合作者。楊趫沒能夠赢得他們的心,就輸掉了整個的比賽,傷害了所有人:想要維護她的朱昀、她想要維護的張平和她的朋友、他們,和楊趫自己。
楊趫理解他們的身不由己,因為楊趫自身也因為身不由己而陷入深深地圈套。但還在堅持的楊趫越是理解他們的苦衷,就越是無法徹底原諒他們。她蹲下身想要撿起這枚幹花書簽——宗門暮春常見的海棠花,漂亮的花型,盛開的姿态,但不再有盛開的顔色。它的顔色變得極淺,人們一看就會知道,它已經脫落太久。
房間裡昏暗的燈光使楊趫産生了錯誤的預判。她以為花朵落在了地上,其實不是,它黏在了地上,地面潮濕、水霧、不可察覺。楊趫小心翼翼地想要撿起它,奇迹沒有發生。她手指的溫度甫一接觸到花瓣,花瓣便用同樣接近腐爛的黏滑回應了她。楊趫馬上就意識到自己錯了,然而已經晚了。在花瓣落在地上的時候她就大錯特錯,沾水的花瓣和未曾完全委地的花瓣在瞬間撕成兩截。楊趫背着衆人把被撕碎的花夾在了剛剛被随意擺放的書中,再把書放回了原位。“這是什麼。”一位謹慎地翻找者在一支沒有鎖的小木箱子底層翻出了兩雙鞋、一雙襪子,一個小鐵盒子裡放的整齊的縫補的絲線和插在裡面的細針。
“有什麼好奇怪的。”另一個人問道。楊趫意識到對方在強調什麼,這是這間屋裡住宿者的第五雙鞋,它碼數很小,這個房間那位最小的修仙者祝子期也穿不上它。薛寅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在太陽下打瞌睡。那位藍眼睛的、警惕的少女謝能抱着書,平靜地回應道,“那是黃澤瑄師姐留下的東西。她離開了。”
“她去哪裡了?”雙手抱臂的何順疑問。
“他們不會記得的。你何必說這麼委婉,現在好了,反給自己找不痛快。”聽到何順無知則無畏的語氣,已經熟門熟路的薛寅擡起頭,像是沒回過神來一樣用那雙慵懶的眼睛直勾勾地向提問者看去,她直白的眼神讓提問者覺得渾身不自在,而薛寅本人卻一副要醒未醒的樣子絲毫沒有察覺到提問者不善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