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皓望着他,笨拙的表情,擁簇的燈光中他終于漸漸回過神來,意識到眼前的白光并不是一現的恍惚,“父親說,什麼事都要做到最好。”閻皓直白地看着孟江,他說的很誠懇。而且他赢了。孟江不再激動地辯解着什麼。
他們說的父親當然不是他們的生身父親,隻是結束他們過去身份的父親。在衆多想要送孩子進宮謀取生路的父母、販賣孩子的罪犯中,同村的、年幼的孟江總是扼住閻皓的手腕,領着他在本來就不可以選擇的道路上橫沖直撞,“脖子上挨一刀和别的地方挨一刀,很好選擇,不是嗎?”在大人的鉗制裡,孟江顯得很有主意地擰着心不在焉的閻皓的胳膊問道,閻皓低頭不語,操刀的中年人見此一笑,轉手扣下了這個命中注定被抛棄,隻是不知道要被抛往何方的精神的孩子。孟江剛剛欲前驅的身體回縮,靈巧地躲過了抓手,全身緊繃而張牙舞爪地貼在牆面,“那你要把我的朋友也留下來。”“有什麼不可以呢?”中年人持刀的手,持刀的眼神,像是真的能劈裂一切的做活的手臂,吓退了來者。年幼的孟江仰視中年人變形的臉,臉上隻是一張笑着的嘴。那個人攤開大樹根莖一樣的手,微笑着向他們示好,“哦,不。不要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這可不是給你們用的刀。但也沒好到哪裡去,嘻嘻。”
中年人輕快地笑着,因為他沒有告訴他們他的名字,所以他們都叫他大伯,因為他們在入宮後漫長的人生中早就忘記了還有什麼父親,而他遺存了下來,所以他們很快就水到渠成地把他當作了父親。
二人即将入宮的前一天,閻皓和孟江在朔風中死枯的老槐樹下丢沙包玩。中年人小睡起床,支在門框内看着他們。孟江遠遠看到站在門檻内的中年人,你等我一下,他交代了閻皓,跑進了房間,給中年人拉來了椅子和厚實的衣物,牽着腿腳素寒的中年人捯饬了起來,“你别這樣了。”他整理着衣服上的褶皺。“嗯。哪能呢。”中年人嘲笑他,但很快又止住了,“讓你不是滋味了。”“不會。”中年人的目光像是抹布般擦拭了一下孟江,很快就在索索的跌落聲中轉向了門外正在五指的樹影下自顧自地朝天丢沙包的閻皓,“你知道張禮仁吧。”
“知道,所有人都說他是五百年一遇的賢相。說他小時候就是天才。”孟江沒說在他小時候,人們也總說他是天才。那麼張禮仁就好像是未來的他自己一樣。
“為了扶植那後宮中的野種。他殺了我在宮裡的老師。本來希望你能替我報複他的,但你指望不上了。你太聰明了,不是嗎?看到你,我就想起他。想起他最後血乎乎的臉,詛咒的表情,不絕于耳的罵聲。其實他是個文質彬彬的人,直到現在想起他,我的頭總還像是被他臨終的尖叫撕咬般閃電地疼痛,但已經無法想象他那天究竟說了些什麼了。就還和以前一樣。我總覺得我們鬥不過張禮仁,是因為我們很蠢。信了他的鬼話,害死了公主。我總覺得想要做成一件大事,總還是得需要全天下最聰明的人。哪怕是天大的一件壞事——就像是他一樣。現在我覺得我錯了。”身被刀鋸的孟江的臉色微微發青,“我能做到。”他幾乎是忠誠地說。
“你做不到...我也不再希望你那麼做了。欸,張禮仁幹的很好,賈嗣也不錯。我錯了。”中年人的視線低垂,窩在溫暖的衣服裡,就像是裹上了繭,“我很後悔,蹉跎了半生,浪費了時間。也把你們給害了。别像我這樣。”
孟江纏着白绫的手緊緊繃直,服毒而死的公卿倒在地上,死亡與生命或戰或舞的抽搐都已經消失,“這不是很簡單嗎?”孟江望着眼前拘攣匍匐的軀體漸有展開之勢,意識到對方的生命終于已經走到了盡頭,他頗有種大仇得報的快感,“像這樣的人早該死了,不是嗎?”房間内的閻皓微微眯起眼睛,藥瓶虛虛地蜷在掌心,望着孟江手中緊繃的白绫,他對這樣的智力遊戲并沒有興趣。孟江誤以為他沒有聽清,或者對此不完全之情,遂向閻皓補充道,“不光是災後重建的錢的事,他不遺餘力地打擊異己、殘害忠良,這就算了,也許那裡的每個人都在這麼做。但是連與他毫無糾葛的普通人他和他的鷹犬也要去掠奪騷擾,乃至于讓其他人家破人亡,這不是太卑劣了嗎?”閻皓揉了揉太陽穴,蹲下來,去探死者的呼吸,“反正吩咐我們做什麼,我們做什麼就好了。”
人們畏懼死者的勢力,在民間的歌謠裡,頻合被一分為二,宮中的皇帝是賈嗣,宮外的皇帝就是他。哪怕拔去了牙齒和利爪,老虎的威力猶在,人們仍然普遍缺乏能夠去了結此人生命的膽氣。孟江自請如此。“你要帶兵出城,不能隻有一個人來負責,宮内還需要有人來輔助你。”管理孟江的侍從長說。“不需要。”孟江拒絕道。“我和你一起。”結束完灑掃的閻皓漠然地結束了他們無謂的僵持,“走吧。”閻皓素來勞力不勞心,他不在乎瑟瑟發抖地推拒這件事的人的看法,但他同樣也不在乎對此傾注了部分樸素的真心的孟江的看法。
“可惜現在我們已經不能像是上一輩那樣可以從源頭開始幹預某些事了,如果能那麼做,也許很多事情結局會不一樣。”孟江說道,“但既然已經如此,還是希望能畫上一個完美的句号。”閻皓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夕陽下,日光把街道上流竄的黃狗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在同樣就像是能延伸到大地另一側的樹影之間。這是孟江和閻皓得到重用的開始。也是孟江因為介入宮中的鬥争而漸漸被閑置在側的開端。
手上的毛巾換過三遍,熱水換過更多。賈嗣任由自己歪倒在水霧蒸騰的手帕上,臉上血色的裂痕褪去,在不厭其煩的,水霧而非毛巾中的殘水的沁潤下,他本來白紙的臉色上方漸漸溫養出了一層錯覺般的薄紅。隔着手帕,閻皓的手結結實實地承托起賈嗣任性地施重,手指手心在反複地浸泡下已變得發白發皺。他的眼皮已經不再跳動,腦中的弦繃斷了,而賈嗣才剛剛像是從春江的暖水中複蘇過來,張開自己斑斓而豐盈的羽毛抖擻地遊雲于碧。
“你知道霞海之水真正的作用嗎?”賈嗣的語氣像是小時候欲邀伴讀作亂前克制而引誘的悄悄話,他的臉半埋在柔軟地毛巾上,整個人乖得像是要滴落、融化,而沒有被遮蔽的野心的眼睛就像是緊盯獵物的豹子般饑餓地看着閻皓雖脖頸而上的頭臉。
“既然是不為常人所知的作用,那我又怎麼能夠知道呢?”閻皓坦然地說道,他知道賈嗣想要聽到答案,“我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頻合,所以沒有看到過海。但我知道海水是不能夠飲用的。最好的食用鹽,來自東方的無盡海的方息鹽場。霞海地方偏遠,有毒水、瘴氣、野獸,雖然有賢臣新任,但短時間内形成與方息鹽場匹敵的開發,恐怕不能。那想必不是食用。”閻皓思索了一會兒,托出道,“我聽說前朝的妃子們中有收集各地的海鹽來制作敷用的秘方的。或許霞海的水也有着類似的功效?”
“前朝的妃子?”賈嗣笑了,他一把甩開閻皓架在面前的手,“難道本朝的妃子裡就沒有這樣的不成”
閻皓匍匐,并不辯解。賈嗣就難得像是松口似地說道,“起來罷。不在背後論人,也是你的一樁好處。她是什麼偏的怪的也敢往臉上試的,人盡皆知,你也不用為她遮掩。難道這也十分見不得人不成?更何況你多早晚進的宮門,也能知道前朝的事?實在是漏洞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