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長榮認為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擔當得起這個世界上最具格調與品味的鑒賞家這一殊榮。秤不能衡量超越自身之物,賈長榮慶幸自己不是秤。沒有什麼不可以被他評價,納入他通達圓融的評價體系以裝裱他内心雕梁的棟宇。畫舫中,還是太子的賈長榮與衆賢達賞人物畫,他指着畫中寒冰為鑒的聖君遠葭笑道,“人們為什麼總還是那麼老土?好像這麼幾千上萬年來從來都沒有從曆史上長過記性似的,幾百年前讨論的事兒,現在還在讨論!還是那麼老一套,什麼殺父師兄,流放姐妹與叔伯。欸,哪又算得了什麼呢?這樣的事,難道人們見得不少嗎?這世上的任何事情就是能者居之,老虎沒有能力,就要被鬣狗吃掉。人沒有能力,就要被野獸分食。要怪就怪他們所有人加起來都不足以坐穩這個位置吧。蠢人要為聰明人讓路,哪怕是聰明的女人?不是嗎?就好比不聰明的女人也要接受他付清丈夫的善意才是,這并不是規矩——”
“這是天道。”賈長榮俊美的臉,快樂的、響動的聲音如水上清歌,“為什麼不敢承認呢?嘻嘻,哪怕全世界的男人都讨厭她,我卻喜歡。生為大丈夫卻缺乏與之匹配的肚量,多讓人看了笑話啊。沒有她,哪來的六邦一統,又哪來的你們這些人呢?人應該心懷感恩,嗯?不過呢,确實也有一點不好,你們有沒有覺得,遠葭的鼻子長得也太高了些。要是再削低些,可就真能算是一個絕代佳人了,能把我見過的所有男人女人都賽下去。可惜啊,現在這樣,總像是被木頭的刺紮了一樣那麼難受。有點太抓眼了,失去了調和之美。但想必是畫師的筆力有所不及吧,我也沒有一張好看的相呢。他們總是把我畫得很醜。”賈長榮指了指自己的額頭,兩手在嘴上畫出一個巨大的微笑。周圍的人雖好筆墨,見他閑談诙諧,也轉移了注意力,一齊笑了起來,彼此表态。
賈長榮于繪畫鑒賞上沒下十足的功夫,就也攀不起七分的精通。但畢竟氣度雍閑,能言善辯,總能博得一片喝彩之聲,“我自然是再俗不過,奈何先生每每為我解惑,耳濡目染,就算是河邊的頑石,進了仙子的手裡,也該成為半塊可取的美玉了。”在人群之中,人群與中央都讓他流光溢彩。賈長榮口含謙卑之詞,為世人飲禮,助長他内心的倨傲。隻有世界上最好的事物才配得上我。賈長榮心想,就這樣,他的臣子們無一不内外兼美,他的嫔妃們各個都有着傾國之貌。在這樣的基礎上,嫔妃乃至世人都視愛惜自己的姿容儀态有勝于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賈長榮的眼睛将判斷他們是否符合他心中至善的标準,賈長榮至善的标準将決定他們是否能在這個以賈長榮為中心的世界存活。
恐懼的嫔妃們為得到青春的神藥,免于賈長榮逼淩如懸崖的威脅不惜一切,而宮外的人也好奇後妃們美麗的秘方。好奇是怎樣神奇的力量能夠使生命容貌的花團錦簇、永不凋謝。
他們進行着最密切的溝通,卻對彼此一無所知。這種無知喂飽了飛天的傳言。直到現在,人們心裡也依然對所謂的前朝妃子的養顔之術保持着敬畏。
林妧手中得到的,正是傳說中前朝收集四海之水為自己改善皮膚的後妃的神方秘法。
賈嗣聽聞,隻是一笑。從支言碎語中,他得以拼湊出當年自己所被卷入的事件的真相。傳說中那善于護理皮膚的妃子正是他亦為之流淚的美人張靜儀,尋四海之水護膚是假,覓霞海之水以築真情陣是真。
也許張靜儀想要效法古時的妃子梅青,賈嗣猜測到,他把臉貼在瓷瓶簡約的面頰上,瓷瓶被他握得微微發熱,好似故人的體溫。但張靜儀去世得已經太久,久到賈嗣覺得那不得不分離的懷抱好像還殘留在自己的肩上,而張靜儀那讓人覺得安慰的面容,也已經變得和這個為了讓人能夠想起任何人,所以任何人都不像的瓷瓶一樣無源可原了。
“壞不善之心而用善法,又如何能夠善終呢?”賈嗣問道,在黑盒子般的空間内,他閉上眼睛,瓷瓶溫潤的觸感在臉,太少了,他想倒入的是滿懷的夢中。為此他不惜像點燃所有火柴一樣點燃畫陣。
賈嗣孤注一擲的表情尚在眼目,一柄帶血的鞭子便橫了在閻皓微微曬黑的脖頸前。來自霞海的弘萱仙子整合了因為真情陣而再度如豁口般撕裂的國家,她訓練有素的軍隊已經控制了頻合,包圍了皇宮,矩墨不日便将易主。閻皓面不改色地随着血紅蛇鱗的長鞭的上升而緩緩将頭擡起。血腳印兩排,羊皮靴一雙,步步生蓮。勁裝腰束,三柄金燦燦短劍陣列繩結。胸前銀甲上梅花若血,血若梅花。抹朱的唇,凜冬霜寒的表情,白虎的眼,餐風飲露的氣息。這一切都讓閻皓感到陌生,唯獨這用鼻子看人的驕矜讓閻皓倍感安慰,宮中帶劍者皆靡倒,侍者束手瑟瑟不敢片語,仙子背後人群騷動。
“賈嗣在哪?”仙子撫鞭,閻皓能看到她傷疤的手蓋在鮮衣護甲之下。
“就算我知道,也不能說。”閻皓回答。
“他早就抛棄了你,你還要為他說話?你若實說,我可以令你罪減一等。”
剛剛被同伴制住的男人再度發作,他爆沖扭打若失水之魚,“閻皓,我要讓你血債血償!仙子,仙子!”他撕心裂肺地掙紮哀鳴,嗚嗚嚎叫。阻攔他的同伴口中喝罵,卻雙眼含淚,他們的手牢牢緊箍着這位痛苦的青年人。方才壓陣而來,圍繞殿内牆壁地闆敲敲打打的異裝男子聞有異動,也不避諱,排人海而近驅,兵卒開道若望風之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