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皓微笑着回答道,“頭腦殺死手足隻是愚蠢,手足忤逆頭腦才是罪惡的根源。”他話還沒說完,剛剛那意态悠哉的異裝男子登時便臉色驟變,忙撥開人流,可為時已晚。當時是,一陣由遠及近的踢踏聲正鼓喧而來,來報者的腳步聲快得像是腳踩着腳來,尚不及進門便一疊聲地扯着嗓子大喊道,“弘萱元君使者有報,昏君死了,昏君死了!”室内則是長鞭貫穿,閻皓血濺塗牆,滿場驚呼壓着來報者登門後的變音錯愕,掙紮的男子随閻皓的倒地而跌落,異裝者饒是拼盡了全力,此時也才堪堪趕到那業已長鞭血染的仙子的身後。
“辛夷元君,你?”那人來到辛夷仙子辛杪身側,望着那磨損污染的長鞭,高起的聲氣又矮了下去,“這是何苦?你難道忘記了我們奔到這裡的初衷?若連我們都能為了一己之欲濫用私刑,那對于整個矩墨的百姓,豈不就是一個施暴者代替了另一個施暴者?他們又怎麼能夠安心呢?更何況弘萱仙子入矩墨前城下是如何囑咐我們和将士的?這麼多人在這兒,律令國法尚在,難道還能放跑了他?這樣,就算不說旁人,你我又有何面目能像弘萱仙子交代?”
未等他一語說完,辛夷仙子早已甩開他伸來的的手,冷冷回複道,“我自有罪,世人口誅筆伐在我,軍令國法處置在我,天地報應也在我。牧羊子,與你無幹。”
軟倒在地的男子被左右扶起,一手指着伏地泊血血猶擴散的閻皓,難以置信地不斷搖頭,他的視線轉過,看向辛夷仙子,半起而未起,淚流滿面,渾身顫抖,兩耳嗡嗡,外事竟不能耳聞了。他僵直的手順着轉身而指向辛夷,張開嘴連舌頭都在發顫抖,說不出半句話來,隻是淚如泉湧。周圍的人趕忙按下他的手的去摁他的手,扶起他的人扶起,辛夷仙子和牧羊子間幾乎劍拔弩張,使者不前。有随軍善醫者去探閻皓鼻息,隻是搖頭。其中一攙扶男子的舊交見狀,忙上前步跪倒施禮,“謝過弘萱元君、辛夷元君,謝過牧羊君。”他朝故居方向拜過,再拜二人,伏倒與牧羊子面前曰,“若無王師垂眷,我等永無親見仇人身隕,冤屈昭雪之日!”那被拉扯的男子方漸漸轉過神來,眼睛直勾勾看向前方。随着舊交的舉動,整個空間再度變得針落可聞的安靜,隻有男子周身一些悉悉索索的掩泣之聲。
原來這一幹人皆為為賈嗣濫用真情陣所害的臣子的親眷。其中最掙紮者名為王憫,他們全家男女老少三百餘口乃至于奴婢與路人皆被賈嗣殺害,當日帶皇帝私兵前來封鎖家宅的不是别人,正是作為宦官令的閻皓。王憫當日因在外留宿忽聞噩耗,刺面毀容全身塗泥随浩蕩奔流如黃河的罪人奴隸出城,方逃過一劫。不過隻是因為總是雞鳴時分未到就晨起讀書的父親有一日因病未起,賈嗣就将他們家裡的所有人都殘忍地殺害。傳說家中的幼子尚在樹上與衆玩伴嬉戲,閻皓便陪同兩名官員攜兵甲而來,未有半句命令,一柱香的時間裡,曾經歡聲笑語的庭院内連知了都不再鳴叫。下屬向旁座的閻皓請問樹上的幼子該如何處置,稱樹枝幹細弱,成年人不能攀爬,樹枝卻高而繁密,足以作為承托掩飾。閻皓聞言并不多說,拔了眼前士兵血紅的利刃,一刀砍倒了樹幹,将被樹枝壓得不得動彈的幼子亂刀刺死了。
當年張禮仁坐養子謀反下獄,朝野震動,那個時候,将張禮仁從獨相的寶座拖下的人,正是閻皓。“因為傳聞緝拿囚禁國相,就算有聖旨亦于禮法不合。況且,張相與其子為人必不如此。”收到指令孟江說。“既然你那麼相信你認為合适的傳聞,那麼你就陪他們一起受刑好了。”賈嗣平靜地回答道。賈嗣的話無所謂真假,周圍的人一擁而上,将孟江執去。賈嗣的話語就此成真。自此閻皓接替了孟江的位置,成為了新一任宦官令。
與此同時,真情陣得到使用的傳聞在朝堂散播。也許張禮仁的倒台和這個所謂的奇陣有關。王憫心中頗有些惴惴,朝堂之上,人人有自危之勢。可很快這種狐疑的氣氛被接連的賞賜一掃而空,王憫的父親王連亦在其中,這讓本來對真情陣而感到憂慮的王憫豁然開朗。他倍感鼓舞地對王連說:“旁人都說張禮仁無辜坐獄,真情陣出萬物将傾,如今來看來倒也未必。父親為官一生,底下人人贊頌,但總傳不到皇帝的耳朵裡去,可見是有人從中作梗。有的人高官厚祿,衆人以為賢,可誰知道他們在背地裡又幹了些什麼事呢?就算張禮仁自己清清白白,也保不齊門生親眷在背後搞鬼,終究還是擾亂了朝政。更何況其他不如他的人,就跟不知道要亂到哪裡去了!豈不耽誤國家,也耽誤别人一生。現在皇帝有真情陣在,又善斷貴賢,添了這雙眼睛,豈不更加如虎添翼?又有什麼好愁的呢,我看現在就應該把那些唱衰真情陣的人好好查一查,不知道他們在背後做了什麼好事怕被别人發現呢!”王連卻隻是搖頭。那時王憫很覺得父親為那俗世的謠言悲觀太過,直到災難降臨如恩賜。病卧的父親沒收到皇帝的寬慰,收到了皇帝死刑的宣判。
賈嗣在鏡子滿布的房間内用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周遭的一舉一動,他是人形的幻影裡唯一影子的真人,頻合已經變成了視線的地獄,所有人都感到痛苦,賈嗣不敢阖上的眼睛代替着嘴在說話,他砸碎了其中一面鏡子質問道,“為什麼?為什麼我連他們那區區一點點善行都要挖出來給他們他們根本就不配獲得的獎賞,而他們卻依舊連這樣的一點小事都不能做好。那他們平時所說的忠孝仁義,所說的品德、節操,豈不都是假的?我要殺了他們,我要讓他們所有人知道欺騙我、不斷地消耗我的善意和信任究竟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我再也不會忍受他們的蒙蔽。”沒有人回答他,沒有人勸誡他。鏡子的碎片上清晰地倒映着他所惱怒的人的更多分身的影像,真情陣閃耀着紅色的光芒。
列中其他人的故事也大抵如此。王憫因為憤怒而耗盡力量軟倒的身體正吸收着因為辛夷仙子和牧羊子争執而發生的激烈的沉默而複蘇,他愕然恐懼的表情在門外賈嗣的死訊傳了三響後變得決絕而悲傷,他輕輕掙開旁人的手,最開始哪怕拼了命也沒能掙開的同情的雙手反而盡數開解,他踉跄半步,直起身來。辛夷仙子讓跪下的男子起身,牧羊子沒有說話。所以男子依然向牧羊子的方向長跪不起,王憫将手放在對方的肩膀上。牧羊子高大的身軀,冰川融水的第一捧才能有的無比澄澈的黑眼睛,他仁慈的臉上沒有表情,比動氣殺人的瞬間辛夷仙子野獸張開血口般睜大的眼睛還要恐怖。
他見過這樣的牧羊子,就在他在安置區糾集了夥伴谒見歇兵在龍爪山下的弘萱元君,懇求她接納這支隊伍,讓他們能夠在入城之後為大軍引路的時候。他們在這個世界遊蕩了太久,想要報仇雪恨,除了他們對頻合乃至皇宮的了解,再沒有其他任何砝碼了。弘萱元君安撫了他們,卻拒絕了他們的提議,“我并不懷疑你們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疏通頻合各處的關節,但是你們太勞累了。被弓箭射傷,九死一生的鳥兒餘生都将聞箭聲而失墜,這是物性的必然。既如此,哪怕是萍水相逢,我又如何能夠讓你們在這個曾經重傷的地方再次看到衆人格殺箭落如雨的場面呢?請回去吧。”在那個時候,牧羊子也正是站在弘萱元君之後,也是用這樣一雙幾乎沒有任何雜念的黑眼睛無動于衷地看着他們。
當時點兵方回的辛夷仙子來營帳裡取水雜談,見此情形,像衛兵詢問了兩句,便對弘萱元君說道,“把他們給我管吧,洪谖,咱們下山來此,為的不就是這個嗎?這口惡氣甯可咽不下當場死了,也不要咽下它你好我好長命百歲。”勝利在望,牧羊子不希望有這樣的不穩定因素插足橫生枝節以擾亂軍務,但被叫及本名的弘萱元君隻是對辛夷仙子點點頭。
王憫直到今日之争症結在己,心裡已下了決心,他深深地看向辛夷仙子,拉起長跪的同伴,告而歸隊。正膠着時,隻聽得門外一陣凄厲肅殺的箫聲破空而來,方才前來報信的使者忽而問聲站定,退至門邊垂身而待。衆人屏息。環佩流水之清、珠履襲地之脆,漸進漸醒。辛夷仙子抱手冷笑,半步未動。牧羊子則歉然地抽身而去,隐入了軍陣後方。此時兩名仙童并拂塵開道,真人未至,隻見一二仙鶴前後皎然而入,照拂塵銀縷如金線,映仙鶴啄羽若飲月。仙童款款而至,桃花作面,皓齒丹唇,眉眼常笑,嬌似年畫娃娃。仙鶴謙步慢眼,引頸似傲,踏殿如常,見人似無,宛若松風下伫。樂聲絲斷,仙鶴回顧,引出一雙玉手自萬萬人簇擁而來。細細看去,那合該不染世俗之氣的雪堆的手上赫然兩根大俗大豔鳥喙般的長尖指甲将衆人視線戳穿,甲面上滿本彩繪鳳尾似的光耀絢爛。她就是弘萱元君真正的信使虞問翎。這位尊貴的使者涉水般渡來,盛裝至禮,姿儀天成,潑靛潑青的長裙織錦鋪地。無色、無味、無相、無聲。蛇鹫般的長睫毛下圓睜一雙灰白的大眼睛如遭恫吓,有張無弛,眼上閃金濃翠的塗抹漸變漸深如開孔雀屏開,更顯得她吐字若霜,形容似吊,眉目無情。她冷眼掃過,将手輕輕一擡,命衆人起身,“元君有令,辛搴、牧羊子,即刻前往正殿彙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