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你，尚善。”她朝着他們點點頭，讓開位置，“電梯已經設置好了一層，進去吧，你們會安全到達地面上。記住，這是電梯的最後一次上行，接下來就沒有黎明号站點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劉工看向說話的尚善。

尚善：“從什麼時候開始算計了我去完成你的計劃？”

劉工微笑：“從我知道自己叫劉春桃開始。”

她提了一腿腳邊的水泥桶，清晰且緩慢地開口：

“其實像任隊這樣清洗經驗豐富的人一看見上面那本日志就肯定知道了這下面的情況——刻意僞造人類的東西，隻有想當人又不是人的僞人種了。那本日志也是我留下的最後一點善心。看不懂的人闖進來，那麼蠢的腦子當作肥料也不算浪費。可你們沒一個蠢貨，你們說着是來查看站點情況的，但我能猜到你們其實是來殺我們的。”

劉工笑了一下。

“你們下火車的時候應該沒有看見防護通道吧？我已經想不起起來它消失多久，好像一夜之間我們就被困在了站點裡，外面全是吃人的明日黃花。起初我們嘗試了很多方法突破，可是都沒用。我們像基地求救也沒有收到任何回應，很久之後我們才知道那時中央基地已經自身難保。”

最初的一個月所有人都堅信自己能夠獲救，但随着資源漸漸消耗殆盡，人們開始吃所有能吃的東西，邊吃邊絕望地自相殘殺。

通往地面的電梯變成了死亡的吊繩，但很快人們開始默認自殺也算是浪費資源，尤其是服毒自殺這類使得□□不能被再次利用的方式。

“我想，那個時候我們就已經有了蘑菇的靈魂。後來蘑菇長出來的時候，我們并不驚訝。為了活下去，我們同蘑菇做了交易，犧牲□□、保留靈魂。但我沒想到靈魂成長的時間如此的漫長，漫長到整個站點覆滅。”

而沒有靈魂隻有□□，根本就不能算是人。

“從我知道自己叫劉春桃開始，我就一直在等待、挑選一個能夠完成計劃的繼承人。每一個複制體孩子都是我接生的，我為他們命名。從a開頭，安娜，安西，安迪，但是它們都太……”她思考了一下，“太不像人了。人是有欲望，但人更應該有的是對欲望的克服。那些複制體……哈蘑菇也并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蘑菇也需要生長。安娜她們不會克制，長多少吃多少，直到全都吃完。讓這種家夥掌握了站點，不出一天就會吃掉所有的蘑菇，站點也會完蛋。所有一切都會完蛋。”

她話裡話外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一定要維護好黎明号站點的正常運作。

尚善忽然想起了劉春桃在圖書室裡看的那兩本書，一本是人類起源，一本叫中庸。那個時候她的老花鏡上起了微微的霧，但她的眼神卻發着光。

“我等待、并且挑選這繼承人，時間漫長，但還好我運氣不差。”

劉春桃看向尚善。

“曾經擺在我面前的兩條路慢慢地擺在繼承人地面前。一條路是成為我，控制僞人，維持基地的正常運轉。二……”她笑了一下，目光依舊盯着尚善，欣賞贊歎，“就是你幹的，幹脆利落地毀滅了我們這些該死的臭蟲們。”

劉春桃不是第一個蘑菇造出來的僞人，當然也不是最後一個。她隻是因為太過聽話、好用所以慢慢活得久了。也因為活得太久了，她開始尋找自己活着的意義。

這是她找到自己靈魂的第一步。

“後來，我察覺到站點的情況越來越不對勁，直接報告給了基地。那個時候畸變處處都是，好多人都死光了，太缺人了，沒有人能過來。基地都自身難保，我隻能盡力保證站點的正常運作，慢慢地，基地也就允許了這些僞人種的存在。”

劉春桃看向任鴻飛。

“可是現在你們要來清洗我們了，這隻能說明基地出了新決策。我一直猜測是什麼讓基地出了新決策。是有了新人了？還是有了新站點了？亦或者是出現了能解決畸變的新技術？但無論如何，肯定是好事。就像人，吃飽穿暖才會有餘力關注身體舒不舒服，而鏟除身上毒瘤，人才會舒服。我的職責已經盡到了，現在去死，是我最後一次盡責。”

所有人沉默。

尚善擡起眼皮，她望着劉春桃衣襟上的水泥點子，問道：

“那你做這一切的意義是什麼？”

說到底，眼前的劉春桃說不上是人，也說不上是死人。她是複制體，但是是一個特殊的、長出了自己靈魂的複制體。她知道了自己名字，而名字像一顆種子，從此她的靈魂長成了參天大樹。

“人活着總不能是為了吃兩口蘑菇吧。”劉春桃繼續拿起磚頭，“知道薛定谔的貓嗎？我現在就在那個盒子裡，一個名叫思維的盒子。我思考就如同貓嚎，表明我活着。我思考我是誰很久很久之後，某一天，我忽然想起來我叫——劉春桃。”

她溫柔地念出自己的名字。

“人是不能起名字的，名字是最短的詛咒，我有了名字，我存在。貓是貓，狗是狗，我是劉春桃。所以我選擇背叛主，我有了自己的想法。你知道嗎？主生育了我，但我最終還是會長成我自己，我是我自己決定成為的人。”

對話短暫又精簡，但劉春桃經曆的顯然不能用着短短幾句話總結。她像一塊即将融化的冰，時日不多但美得驚人。

她繼承了劉春桃的一切，包括劉春桃作為一代駐站人的責任和精神。她選擇死亡，也是最後一次盡責。

從她瘦削但堅挺的脊梁骨上，尚善對所謂的一代們産生了莫大的好奇心。

而深知一代是什麼樣人的其他人神色都漸漸肅穆起來。連趙賦昇眉宇間的戾氣都輕輕散去。

任鴻飛領着小隊進入電梯，臨行前，他雙腳并攏，朝着劉春桃敬了個禮。

“一代戰士劉春桃，我謹代表現存國民向您緻敬。”

其他人同是敬禮。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一代是什麼樣的。那是讓人類從突如其來的畸變中幸存下來的英雄。

一代戰士，出生于末日之前的繁華時代，且在末日爆發的惡劣處境種迅速集結，建造人類基地，反抗畸變物種，肅清滅亡組織。

就連外面的火車軌道，都是他們耗費了幾十年的心血，用數不清的人命犧牲換來的！每一節軌道下都是烈士的英魂在守衛。

他們每一個都是主角，是精英，是末日中人類種族延續下去的砥柱與基石。

“好。”

劉春桃抹去眼角淚花，笑着看着他們進入電梯。她彎下腰又直起腰，反複數次直到砌上最後一塊磚頭，視線被隔絕，隻聽見她高聲道：

“本人，中央基地派遣地方站點黎明号一代責任人，姓名劉春桃，編号9787220。我承諾，願為黎明号站點之穩定付出生命，若是生命不可彌補，便與站點共存亡。”

電梯在緩慢上行。

所有人在沉默中陷入了自己的思考。

一片寂靜中。

“那個食屍鬼以為自己是個人？”

“她是。最起碼靈魂是。”

“呵。”

“安靜。”任鴻飛迅速打斷。

他伸出手掌，所有人仔細聽。

上行的電梯突然搖晃了一下，而後按鈕顯示他們停在了七層。電梯門緩緩打開，比他們的匕首更快拔出來的是門外響起的數道低沉呼吸聲。

接着是如同蚊子般冒出來的低語聲：

留下來……留下來……别離開……外面的世界很可怕……他們會嚼碎你！

聲音喃喃不斷，所有人感覺自己沉入海底，那鬼語透過水波一層一層蕩了過來。

尚善向前微微擡起手手，立刻被任鴻飛包住抓了回來。隻不過一瞬間，任鴻飛指甲上就結了一層冰霜。

好在電梯門很快關上繼續上行，他們在封閉的電梯廂中獲得了一絲安全感。

“那是……什麼？”

“幻覺。”任鴻飛抹去尚善指甲上冰霜水漬，冷靜道。

電梯在六層沒有停留，按鈕直接亮到了五層，耳邊隻能聽見電梯井中傳來的呼嘯風聲。

“無論看見了什麼，都不要走出電梯。”任鴻飛站在電梯最前方，他将尚善交給趙賦昇照料。

尚善掙紮着，她不要趙賦昇抱，被趙賦昇一巴掌抽在了屁股上。

“你大爺的！”尚善瞪眼。

趙賦昇收回手：“小不點！你還能威脅誰啊！”

事到如今，他們對尚善身軀的變化也毫不驚訝了。畢竟畸變怪物存在在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小巫見大巫。

話音剛落，電梯在五樓停下了。

電梯門打開的一瞬間，一隻乳白色的近乎透明的手伸了進來，那隻詭異的手堪堪停在門口，離任鴻飛的刀尖隻有一毫厘。

電梯門打開，他們終于看清楚電梯門外的站着的是一群什麼東西。

所有人的瞳孔都是一縮。

它們——準确描述的話，最先想到的是影子，其次就是鬼魂。

層層疊疊的鬼，沒有腳的鬼、全都肩膀擠着肩膀站在門外，低着下巴，不對，它們沒有下巴。

它們全都虎視眈眈地死盯着電梯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