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臉上被火光影子缭印得變形扭曲。
“我這個弟弟一直都是個怪人——所有人的心結都和自己有關,要原諒就原諒自己,而人是最容易原諒自己的。你和我都是這樣的人。至于他——是個真傻子。居然真的相信神的存在,居然真的想要去原諒神。”
被火焚燒的滋味從來不好受,但歸山秋就跪坐在火種,低垂着腦袋,火焰将他燒得皮焦骨爛。
他一聲不吭。
“你信不信?等到他死透了,我們就能出去了。”歸山柰摸了把眼角的淚,笑着問尚善。
“不行。”尚善簡短道。
她猛地起身,一頭沖向火焰,要伸手把歸山秋拽出來!卻在半途被一旁撲過來的歸山柰壓在身下——“不準!”她喘着粗氣嘶吼!
“我說不準!”
“讓他死吧!他好痛苦的!為什麼?為什麼!我想要出去而已!他犧牲一下怎麼了!親弟弟為親姐姐犧牲一下怎麼了!我那麼痛苦!”
尚善掙紮了兩下就不動了!
“好!好!我這樣說你或許不理解!但是你換位思考一下!你——你就當我是哥哥!他是妹妹!哥哥要死了,妹妹能救他!為什麼不救!一個妹妹還是早死的好!冰清玉潔的!免得要為日後為人婦為人婆家務操勞面無血色!一個妹妹死在自己最風華正茂的時候就是最美的!是不是!是不是!你說!為了這樣的美就讓他去死好不好!好不好!”
尚善擡眼間,看見了歸山柰和她身後惡魔如出一轍的瘋狂猙獰神色。惡魔咧開的寬嘴吐出一條血紅蛇信子,繞過來在歸山柰眉上舔了一下!
與此同時,歸山秋那邊傳來最後一聲低低的歎息。
這聲歎息太空靈了。連同惡魔都轉過身去。
火焰最後一下騰空而起,仿佛能看見歸山秋的靈魂随着火焰熱風一并離去。
方才還在獰笑的惡魔也一并消失,沒留下隻言片語,它來得快去得也快,好無蹤迹,如此讓人心有餘悸,好像某個突然時刻它還會再回來!
尚善終于停下了掙紮。而歸山柰自始至終都不敢轉過身去。
許久許久之後,她才撲到那堆涼透了的灰燼裡,嚎啕大哭。
而這一切發生的太快了,快得尚善無法反應。明明上一刻她還在冰天雪地裡疾行,而現在她在這凝滞的悶熱中濕透胸背。
誰?誰死了?歸山秋……為什麼他沒有回溯?為什麼!因為歸山秋死了!
尚善感受到一股震顫從四肢上升,她開始不由自主地四下環顧找那隻惡魔,最後在天花闆上看見了那隻倒吊着的惡魔。
它劃開自己的肚腹,尖銳的爪子抓出兩坨内髒血肉,一節一節地塞入自己的尖牙下,十分閑适地吞噬着。
兩滴血滴在了尚善的左臂上,她打了個冷戰,忽然回想起了自己被截肢、傷口腐爛的痛苦,就好像一瞬間所有的痛楚一瞬間從記憶中浮現出來,巨大的痛苦讓人難以抵抗——随之而來的是更加劇烈的憤怒,尚善死死掐住了自己的手心。
她對歸山柰的鬼哭狼嚎産生了極大的厭惡心理,但她十分清楚自己不能如此輕易地被惡魔挑起情緒,自相殘殺已經來過一次了,再來一次不值得。
“你是個死人嗎!你為什麼連一滴眼淚都不掉!”歸山柰轉身朝着尚善尖聲怒吼。
一瞬間,尚善幾乎被内腑的怒火沖得耳廓發燙!她牙齒咯咯作響道:
“你有沒有想過歸山秋早就死透了。”
歸山柰捧起一把骨灰,牙關緊咬道:“還燙着!”
兩個女人俱是雙眼通紅。
她們對視着,沉默着,而後在某一個瞬間齊齊看向了天花闆上吊着的惡魔。
尚善:“歸山秋已經死了。上帝的信徒已經死了!”
歸山柰:“上帝随同信徒的死亡一并死亡!”
尚善:“而你——作為天國的背叛者也必定死亡!”
惡魔露出不屑一笑。
歸山柰:“如果是信徒的死亡不能使得上帝回首,那上帝必然不是仁慈之上帝,而你——惡魔也必然不是邪惡之惡魔!不能折磨我等靈魂!”
尚善:“信徒的死亡必然喚醒上帝憐憫,為此懲罰戲弄信徒的存在!”
惡魔逐漸收斂了笑容,它看向虛空中某一個方向,肢體竟然透露出一絲不安。
精神蠱惑說到底就是玩弄人的精神弱點,怪物需要找到人類的脆弱點,勾出人類深藏的痛苦記憶,而人啊,最大的有點就是忍受痛苦,最後魚死網破般反抗痛苦!
這一切都依賴人的想法,也就是人自己的精神力量。
歸山柰:“惡魔不能傷害我等。”
尚善:“惡魔必被懲處!”
兩人話音隐隐在隧洞内傳播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響亮,越來越震撼人心!
“叽!”一聲痛苦的刺耳尖叫從惡魔的喉嚨眼中擠了出來,與此同時一道看不清楚來源的光芒乍現,刺得惡魔捂住雙眼重重掉落下來!
而尚善和歸山柰卻能直視那道光芒。
歸山柰跪倒在灰燼中,半張着嘴,像是看見了什麼極其驚豔的景象,半晌居然緩緩流下兩行淚,她低吟着,極其小聲地念叨着什麼。最後虔誠地狠狠磕了一個頭。
而光芒的另一邊,尚善隻覺得心驚。
是什麼?這也是她創造的東西嗎?這是隧道裡的哪一種怪物?上帝?别開玩笑了!是什麼畸變怪物!
尚善死死盯着那束光線,直到脖頸僵硬。下一秒,她的褲腳被拽動,她低頭一看。
方才還嚣張跋扈的惡魔,現在無聲地在地上哀嚎掙紮,那光打在它身上把皮肉骨頭都灼燒腐爛,像一隻被剝了皮的老鼠,它猩紅的眼珠一直望向尚善。
一瞬間,尚善在它的臉上看見了屬于人類的悲哀與絕望,還未等到她想清楚那神情到底意味着什麼,面前的光芒大盛,眨眼間那之惡魔化作了地上的一灘血水。
她艱難地複刻了它的嘴型,好像是……好像是——
媽媽。
尚善的褲腳哒哒往下落了兩滴血。
她再次擡起頭,那所謂神光中似乎有一道模糊的影子,轉瞬間消失了。
不知是過了幾秒鐘還是多久,面前的石堆轟然倒塌,原本被堵塞的隧道清晰地出現在兩人面前。一排并不刺眼的壁燈有規律地排向遠方。
歸山柰把歸山秋的骨灰裝進了一個小鐵罐中,她笑得溫文爾雅,欣慰地撫摸着自己複原的手腕道:
“山秋一定是去了好地方,我為他高興。”
尚善打了個寒顫。
她隻覺得古怪,詭異,難以言說的失控感。
她伸出衣角擦了一片地上的血污,防止自己忘記這件事情。
“你真可怕。”歸山柰開口指責尚善。
尚善直起身,看了歸山柰一眼,而後摸出腰間的槍。那是任鴻飛一直秘密交給她的武器,以前不用是因為困境困不住她。
她拔出槍,對準歸山秋毫不猶豫地開了兩槍。
現在用,是因為敵人還活着。不用懷疑,有一顆子彈是歸山秋的。她不是聖母,她創造的世界更沒有聖母,這裡每一個人都不正常。
絕不能因為自己不會死就讓别人随意對待她的生命。絕不能因為自己木讷,就能容忍他人刻意傷害,什麼時候想明白什麼時候就要他們付出代價。
“砰砰!”尚善開槍!
“你居然!要殺了我!”
血順着歸山柰的肩膀和腿骨噴湧而出,她一下子栽倒在地,臉色瞬間慘白。而下一秒她居然笑了起來。
“我不怪你。你隻是太嫉妒我了。”她笑得十分慈悲,好像已經寬容了尚善的惡行,“我不怪你,我理解的。”
尚善歪頭看向她,又開了一槍打爛了歸山柰要拿槍的手。
尚善很坦誠,坦誠到想起以前在盛夏正午日頭下,她穿梭在人來人往的十字街頭,自己那張毫無遮掩的、面無表情卻發燙的臉。
“你理解不了我的。”
人會埋怨、厭惡自己,但唯獨不會嫉妒自己。歸山柰在某一個時刻,是她自己的縮影,一個片面、極端的縮影。
尚善:“槍裡還有四顆子彈,告訴我任鴻飛進隧道的目的,否則這四顆子彈會像你殺死我一樣殺死你。”
歸山柰臉上的笑落了下來。
“原來這就是你一開始不還手的原因,可惜了——我不知道。”
“砰!”
一顆子彈鑲嵌在歸山柰發邊牆壁上。
尚善:“你會想起來的。”
歸山柰的臉色扭曲了下,蓦然露出個笑臉。
“我真的不知道,就算我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的,除非你帶着我上路。”
尚善笑了下,将早已解開的手表踢得更遠了些。
“我們之間隻有你死我活,我的顱骨現在還在嗡嗡作響。”
“那是我砸得好啊!”歸山柰毫不猶豫道,笑得牙齒白森森。
“砰!”尚善又開一槍,打在了歸山柰的小腿上,一瞬間血花四濺,
歸山柰尖叫一聲,臉色扭曲倒極緻。
“我說了,除非你帶上……”
“砰!”
槍聲響起下一刻,尖叫聲持續不斷地響起,歸山柰抓撓着自己的頭發,尖叫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從一開始任鴻飛就防備了我!他們所有的計劃我都不知道!但我詛咒你!詛咒所有人!屍骨無存!魂飛魄散!死無葬身之地!”
尚善直起身,轉身離開了此地。
身後傳來歸山柰刻意提高嗓音的大笑,她用盡力氣喊道:
“就這?我可是把你碎屍萬段了啊!我一下一下把你的頭骨都砸碎了!我把自己的指甲都砸翻了才把你的牙齒一顆一顆敲下來!我扯下你的皮像是扯橡皮筋一樣!你身上的每一條肉每一寸皮我都燒得一幹二淨!”
“你!尚善你站住!你為什麼不恨我!你不應該放過我的!你不能、不能輕視我!我一定會讓你後悔的!尚善!你回來!回來!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大小小的隧道藏匿在這座大隧道中,無數隧道的頂層被塗上了劣質的藍天白雲圖案,牆壁上的燈閃爍了幾下,估計是電力供應出了問題,走廊逐漸暗了下去。
随着明日黃花根系被焚燒殆盡,地下出現了大量空洞,大大小小的地震不斷,時不時會出現塌陷和落石。
尚善隻能扶着牆壁前行。
她現在當務之急是找到路八千,當初地震發生的時候路八千離她不遠,希望他掉落下來的時候也在這附近。
在任鴻飛的刻意隐瞞下,她對于小隊進入隧道之後的計劃并不了解,所以她最好是能迅速找到路八千,從而了解到任鴻飛他們的路線。
從她被困到現在也不知道是幾天了。路八千還中了槍,一切都要盡快。
尚善深深歎了口氣。
“嘶!”她猛地抽回手,手指上冒出一行牙印,血珠霎時間就冒出來了。
有什麼東西咬了她一口!尚善瞬間後撤兩步,警惕地看向牆壁。
灰褐色的水泥牆在光影中顯得有幾分凹凸形狀,尚善不動聲色地挪動腳步。
她并沒有看到牆壁上有任何移動的活物,反而是牆壁……牆壁好像在動?
視線瞬間從那一小片牆壁往前橫掃過去,隻見這一面水泥牆上都突出着大大小小的鼓包,鼓包好似和人頭大小差不多。
等等!
尚善猛地睜大眼!
不是好似!
細細觀察下,每一個鼓包上都浮現則類似但不相同的小鼓包!順着縱軸線貫穿左右對稱分布!這——分明就是一張人臉的輪廓!
起初她還以為這些鼓包是地震導緻的建築物體出現錯位,現在看來似乎并不簡單。
尚善的目光又回到自己方才摸到的那塊牆壁,果不其然在某處鼓包類似嘴角處找到了一點血迹!
她被牆上的人頭咬了?尚善臉皺成一團。這玩意兒不會攜帶某種病菌吧!
四周靜悄悄的,這些壁上人頭并沒有主動攻擊她的意思。
尚善打定主意要迅速離開這裡!她和牆壁拉開距離,掃視每一個鼓包,所幸沒有在上面看見自己熟悉的面孔,再也顧不得碎石快步向前跑去!
與此同時,她注意到自己的身體又開始出現了透明的顔色,她恐怕又要變成那樣誰也看不到觸摸不到的鬼魂形态了!到時候别說是救人了,半點忙都幫不上。
“路八千!”
“任鴻飛!”
尚善在隧道裡飛速奔跑,大喊着名字。她的時間不多了,顧不得許多了!
“趙賦昇!”
眼前的通道明明是往上去的弧度,她也能感覺到自己是在爬坡。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周圍的空氣卻越發潮濕,腳下的地面漸漸開始有了積水。
從水坑上踏過,濺起了一片水花!
越往前走,空氣中的濕氣變成了一股腥臭味!
尚善收了聲,她能辨别出這好像某種是大型野獸的氣味。她不像是處在人類造成的隧道裡,反而像是在某處濕熱的雨林深處。
尚善适應了長久昏暗的環境,餘光中右手面的岔路口暗色一閃,她立刻停下腳步躲進了一旁的黑暗中。
有什麼東西從不遠處的隧道裡滑過去了!速度非常快!快到她隻能看見一道黑影!
咚。
一顆小石子擊中了她的臉頰。
尚善下意識地朝着石子飛來的方向看去,等瞧清楚是什麼動靜的時候心下一喜。
“勝……”尚善嘴張了一半。
“噓!”
隧道兩層接近天花闆處架着一排管道,上面趴着她極其熟悉的人。
慕容勝男手裡緊緊握着槍,保險已經拔下,看清尚善的下一秒才堪堪将槍口從她的臉上移開。
在這種環境中熟人相見難免心下激動,可是慕容勝男的眼神隻亮了一瞬又沉了下去。
“快上來。”
慕容勝男朝尚善打了個手勢,随後警戒盯着四通八達的隧道,面色十分肅穆,像是在忌憚着什麼東西。
尚善想到剛才一閃而過的黑影,也不再言語,三下兩下蹬牆翻上了管道。
“嘎吱嘎吱。”生鏽的管道搖了兩聲,勝男立刻身後穩住尚善的身形,兩人頭對頭,互相對視一眼。
“你知道……嗎?”
慕容勝男壓低了嗓子問了句什麼。
尚善一時間沒有聽清楚,下一秒她手中的槍口就對上了她的額頭。
尚善瞳孔一縮,一瞬間她想了很多。
到底是經曆了什麼讓慕容勝男連看清楚她的臉後還不能信任她?任鴻飛是否也在附近!他們為什麼走散了!
慕容勝男的槍為什麼對準她?她就能這麼巧地遇見了真的慕容勝男嗎?在黎明号站點的經曆還不能讓她警醒嗎!
“你為什麼進入隧道了!”槍口又抵住了尚善的額頭。
這一次她聽清楚了。
尚善迅速組織語言,必須要透露出慕容勝男知道的确切信息,而且要弄清楚眼前得慕容勝男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們隊伍裡最先失蹤的那兩個人,返回隧道外要殺我,我躲了進來。”
慕容勝男眉頭一皺:“歸山柰和歸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