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嚓！”玻璃杯砸落在地，碎了一滴的玻璃渣子。
“不……嗚嗚……我……我……”克瑞斯驚叫一聲癱倒，抱頭栽在地上。
尚善任憑他倒在地上哭泣，她欣賞着自己已經半透明的指甲，她的時間不多了。她真的需要加快速度了。
“克瑞斯。”尚善輕聲道，“你現在還有贖罪的可能，你知道的，世界上還有其他的有情人也遭受着這樣的痛苦，你知道趙賦昇吧？一個進入了伊甸園的狐狸眼男人。”
尚善的聲音如同一縷缭繞的雲霧，她循循善誘，克瑞斯情不自禁地擡起頭，臉上還挂滿着淚水。
“他的愛人也死了，也是死無全屍。他的女兒也死了，死的時候受盡折磨。憑借他的能力，他沒有可能誤打誤撞進了伊甸園，他進來一定是他想通過你們的伊甸園獲得一些消息——我記得，隧道裡是不是有一種怪物可以讓人見到死去的人？”
尚善推了推克瑞斯的肩膀，扯下他的發帶給他擦了擦臉，溫柔蠱惑道：
“你帶我去找他，找到他——你就解救了一個相同痛苦的人，你就能一分一分贖清楚你的罪了。”
克瑞斯頭發散落，臉上充滿了迷茫的表情，他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開口道：“我知道他，他就在伊甸園的金水……”
“克瑞斯！”一道強硬的聲音闖了進來。
尚善猛地扭頭看去。
不知何時房間的門被打開，一個男人依靠着門口，面容冷漠，饒有思慮地打量着尚善。
這個男人竟然長了和克瑞斯一模一樣的臉。
“哥哥。”克瑞斯抹去臉上的淚。
“出去。”男人身穿筆挺的寶藍色亮質西裝，戈紅的領帶系得一絲不苟。克瑞斯低眉順眼地出了門，路過他哥身邊一句話都不敢說。
尚善站起身，神情不悅。她的計劃被打斷了。
克瑞斯的他哥哥足足比他高兩個頭，看起來十足十的像極了人。尚善一時間想起自己忘記問克瑞斯多少歲了，或許他不是矮而是還會長高。
“你好，我叫維特。”
面前落座的男人面容也成熟許多，舉手投足間充滿上位者的氣勢。
尚善：最讨厭裝十三的人。
維特開門見山道：“我可以幫你找到所有你想找到的人，但你要付給我們什麼呢？”
他想的不言而喻，外面數不清的種母都填不滿這哥種族繁衍的溝壑。
尚善并不回答，反而重提一個話題道：“其實在末日降臨之前，克隆前沿技術就已經成熟了。之所沒有開展是因為人類社會的道德方面有些許問題未解決，但我想這個問題在伊甸園中應當不是問題，畢竟你們還沒有建立起道德。”
維特挑眉，露出一抹微笑，是說不上來的欣賞。
“你果然聰明，但是不是太敏銳。你剛剛問過克瑞斯為什麼不和怪物繁衍，我隻能告訴你，其實我們選擇人類就是因為人類長了腦子。而奪走這種發達大腦的手段至今為止隻有繁衍這一條途徑。一個種族想要生存，就必須要有智慧。克隆——太多缺陷了。”
尚善安靜地聽完他的話。
的确，眼前這位是長了腦子的。她把侏儒怪這一種族看得太簡單了。在隧道這樣惡劣的、随時随地能喪命的環境當中想要延續下去，如果不強大到頂尖，就隻能不斷地、不斷地壯大自己的種族。
它們不是單純的為了繁殖，是為了生存？尚善略微皺眉。
維特自己給自己倒了杯紅酒，舉杯道：“我的種族十年前還隻能靠吃地上的青苔喝污水偷生，而如今這一杯紅酒就是我的族人親自釀出來的。尚善小姐，不嘗一嘗嗎？見證一下人類的大腦是多麼好用？”
和人談判謀利的秘訣就是不按照對方的路數來，不接他的招。局面對自己不利，那就攪渾這盆水。
尚善眉眼一壓，道：“你把慕容勝男怎麼樣了？”
她從來沒有告知自己的名字，而他卻能準确無誤地喊出她的名字，趙賦昇不可能知道她來到了伊甸園，這隻能說明他抓到了唯一的知情人。
維特那副高深莫測的笑意更深了。
“我們從來不對客人，尤其是能轉化為種母的客人無禮。”
尚善明銳地抓住了他話中的關鍵點，這個人似乎并不像克瑞斯那樣尊敬種母。那勝男落在他手裡就更難測了。
“我知道外面的日子也不好過，但是這十年來每當隧道繁殖季開始，我們還是能如期收到外面人類送來的資源。”
繁殖季？什麼是繁殖季？這裡還和外面的人有聯系？尚善的大腦在飛速運轉，她緩緩掐住了自己的手心。
維特擦拭了嘴角，笑道：“另外再提一句，所有的資源當中，隻有您是最令我驚喜的。我很感謝慕容勝男把你送到伊甸園中。”
尚善目光淩冽。
“就是這種眼神。”維特欣賞道，“我都能從裡面想象到外面世界曾經有多麼繁盛——有金子一般的沙漠，也有埋葬着無數深淵的大海，更有幾千萬年的進化曆史，從水滴轉變成為神經細胞的奇迹。這樣偉大的文化全都融化在你——這樣一位美麗小姐的眼中，我忠誠地感謝天使把你送到我身邊。現在我贊美你。尚善小姐，而以後我将要追求你。”
“呵。”尚善冷笑一聲，“為什麼？為什麼慕容勝男會把我送過來，她想要交換的是什麼？”
維特攤手，露出輕蔑的神情。
“哦，那是另一個女孩啊。在我看來，她完全沒有您美麗。請相信我的判斷，我不像克瑞斯缺少審美。我最愛的永遠是你們女人，尤其是你這樣最純種的人類女性，你們是其他進化不完全的低級種族是完全比不了的。”
尚善已經完全聽明白了。雖然維特刻意推阻不回答，但她還是從這寥寥數語中推測處了大部分她想知道的事情。
她從一開始就應該察覺到不對勁的，從那滿載平民乘客的火車開始，她就該察覺到的！是她太自大了，沒有預料到這裡的世界能把她貧瘠的文字補充到如此血肉淋漓！
一個沙漠裡的隧道能有多少資源？又是哪些人如此強悍，能在三年内讓一個幾乎滅絕的種族成為隧道裡頂尖的情報中心？
繁殖季！繁殖季！那一火車的人都是外面基地輸送過來的種母！基地用源源不斷的火車輸送資源培育侏儒怪種族，用繁殖欲望掌控它們！要侏儒怪成為他們在隧道裡的情報機構！
求己門這條隧道能連接的軌道太重要了！重要到付出的人命等等代價都不值一提！
更可怕的是——尚善的心思穿透玻璃，飛向隧道内無數或明或暗的線路，無數潮濕幹燥的角落——在這座偌大的隧道中，基地又做了多少件類似扶植侏儒怪這樣的事情呢？人類竟然式微到了這種程度？要向怪物進貢？
那麼，任鴻飛你又在這件事情中扮演了什麼角色？是知情者還是犧牲品？你是不是也作為一個要被運送到這伊甸園的種……尚善似乎不能想到任鴻飛被稱作那種東西……她咬緊了牙關！
“怎麼樣？尚善小姐，我說的您可以好好考慮一下。畢竟我讀過你們人類的古書，自古以來你們人類不久有一種叫做‘和親’的曆史慣例嗎？”維特露出勢在必得的笑。
良久，尚善笑了下。
尚善按着桌子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向維特，輕蔑幾乎從眉梢的淡然中溢出來。
“一個人認為愛是分高低貴賤的，那他的愛便是最垃圾的一等，因為甚至比不上他的自戀。維特，你的大腦沒有發育健全。”
這一句話顯然戳到了維特的痛腳，他幾乎立刻變了臉色。然而尚善沒有等維特發作，又繼續道：
“以我來看，你們的種族是還沒有從天賜的好運中清醒過來。進化從來沒有捷徑，維特先生，你們偷來的大腦必然會毀滅你們自己。”
維特起身，面色鐵青：“你詛咒我！”
“不。我打個比方吧。”尚善輕巧地拎起桌上的紅酒瓶，“你喝過了紅酒，很美味對吧？但是我們人類有成千上萬種美酒，甚至有的酒比你們種族存在的時間還長久！我們人類除了酒還有水果釀成的果汁、還有稻米捶打做的發糕、還有蠶絲制成的衣裳，這些——你難道不想試一試嗎？”
“一旦你想要試一試，你的種族必然想要會走出隧道，這是遲早的事情。那時候，你們面對的将是一個能在十年把連原始社會都算不上的種族強制進化為工業社會的龐大科技文明——人類文明。即便我的文明燃燒殆盡，但餘溫之下，你我的種族之間的差距也莫過于蝼蟻和神明，毀滅你們不過一粒落下的灰燼。”
尚善看着維特的臉色似乎想到什麼好笑的東西，輕聲道：
“即使我們人類倒了自古以來最大的黴，我是說，我們滅絕在你們的手裡。你的種族能抵擋得了外面的那些風沙嗎？怪物呢？你們連隧道裡的這些都沒辦法。喂——你不會真的以為人類因為你們而滅絕吧？末日啦！你真以為這單單是人類的末日嗎？”
尚善聞了下紅酒瓶，略帶嫌棄地丢在了桌上。“咕噜咕噜”紅酒瓶滾開，酒液灑了一桌子，刀叉被滾得叮叮當當。
尚善拍拍手走人，徒留身後臉色陰晴不定的維特。
他居然也沒攔她。
門外，克瑞斯正在等待，見尚善出來，露出疑惑的神色。
“小姐？”
尚善施舍了一點餘光：
“你剛剛說什麼金水？”
“金水？什麼？哦！金水湖。那是我們伊甸園最美麗的地方。您是要找你的兩位朋友吧。兩位都在那裡。”克瑞斯立刻道。
尚善冷着臉：“帶路。”
“好的。您請。”
克瑞斯走在前方，嘴巴不停。
可是尚善耳邊嗡鳴，半句都聽不清，她手抖得厲害。
此時距離她上一次喝水進食已經過去了不知道多久。她最初以為自己是低血糖，可觸及汗濕的手心她才知道自己為什麼。
她整個人似乎在剛才的那場對話中用盡了力氣，她後背濕透了，隻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剛剛胡扯得多麼厲害。
她從維特的隻言片語中短暫地窺見了這個世界的黑暗面。
為什麼基地那群人要派任鴻飛過來？連任鴻飛也是可以被犧牲的存在嗎？那這個世界真的是爛透了！為什麼要塑造這樣一個黑暗的隧道世界？隧道裡到底存在什麼需要被這樣嚴密監視？
她當初到底寫了些什麼怪物啊？尚善的思緒止不住的分散。
“小姐，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克瑞斯遲疑地轉過頭來。
尚善猛地回神。才發現兩人繞道一扇玻璃窗前，正是方才她和維特談話的房間。
“您和我大哥到底談了些什麼？他的臉色看起來非常不好。”克瑞斯欲言又止。
“他還處于自己腦子發育不健全的震驚中。”
尚善冷了臉匆匆走過玻璃窗，看都不看一眼。
然而身後的玻璃窗内傳來“笃笃”兩聲，随後克瑞斯拉住了尚善。
克瑞斯：“小姐，我哥找你。”
“不要耽誤我的時間，叫他自己跟上來。”尚善腳步不停。
方才克瑞斯帶路是往階梯下走去，這條直上直下沒有岔路的階梯通往下方的黑暗裡，而湖水最可能栽底部，所以金水湖就在深坑底部。她耽誤了太多時間，必須快點集合人手去救任鴻飛，時間越長他就越危險！
趙賦昇就是她找的第一個人。他是值得信任的。
片刻後，維特從身後小跑跟了上來。這一次他整個人謙遜了許多。兩人一前一後往階梯底部去，克瑞斯則走在最前方，一盞一盞打開壁燈，照亮越來越黑暗的深坑底部。
“我思考過你方才的話了，你說的沒錯，早晚有一天我們一族會走出隧道的。隻不過不是現在，你們人類不是有句成語嗎？韬光養晦，我們會……”
尚善冷笑一聲打斷了維特的話。
“韬光養晦？在哪？就在這隧道？你太天真了。維特。”
腳步聲在深坑中回蕩，尚善的嗓音清脆利落：
“當初人類選中你們一族，就是因為你們身材矮小、皮膚黝黑、繁殖能力還強。隻是吃青苔喝髒水就能活，還能鑽進各種管道狹縫探查。而你們為了追求進化的大腦越來越像人類，甯願抛棄這些原生優點，放棄了能鑽洞的身材，喜歡明亮的衣服甚至還随意殺死隊伍中畸形的小人——即使你們不出隧道，一旦你們失去了原有的價值，在隧道裡面人類又能留你們多久？”
尚善看了一眼維特略微發白的臉色，道：“你們越像人類你們的野心就越明顯，越明顯就死得越快。”
維特抿緊了發紫的唇，他沉默低頭更在尚善身後。
“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尚善的目光在維特的腦袋上點了一下，又緩緩開口。
“什麼辦法！”維特猛地追上來，險些把尚善撞下沒欄杆的階梯。
尚善擡手給了他一巴掌，罵道：“莽撞什麼！”
媽的，果然是腦子還沒進化完全的東西！虧她剛開始還被他唬住了一會兒！
維特縮了一下，下一秒立刻想起自己的身份，本着臉要強辯。尚善一個眼神釘了過來，他啞聲。
維特：……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有點怕這個女人。
尚善不着急，反開口問道：“你先告訴我，趙賦昇到底為什麼要到伊甸園來？他真是自願的？”
“任何來到伊甸園的人都是自願的。”維特見尚善不信，又補充了一句，“尤其是他那種全副武裝的軍人。”
“為什麼？”
“因為我們伊甸園是隧道裡最大的情報集中中心，他過來是要找到一條上去的路。”
尚善皺眉：“上去哪？”
維特遲疑了一下，四周看了看壓低了嗓音道：“就是……”
尚善舉起了巴掌：“就是什麼？你他媽聲帶落家裡了！”
維特豁出去了道：“就是教堂啊！那個上面那座！”
尚善立刻想起了那座壓迫感十足的如同萬千劍鑄成的玄黑尖頂教堂。她皺眉：“他去哪裡幹什麼？”
維特更加諱莫如深，隻是道：“你……你見到他了自己問吧。”
這個時候深坑階梯已經下了一大半了。即使牆壁上的燈光沿路打開，還是沒辦法照見四下，隻能看清楚腳下周圍四五米的地方。
克瑞斯站在前方不遠處等着，最後一盞亮燈再他身前兩米處，他似乎畏懼着黑暗裡的什麼，不再往前隻是不斷回頭看他們。
周圍的空氣越發的潮濕，尚善又聞見了那股熟悉的燥腥味。這下面金水湖到底是個什麼地方？
她伸手扶向牆壁，摸到的卻不是光滑的牆壁，一看，隻見牆壁上都是深深淺淺的劃痕，布滿了大片牆壁一直延伸往上往下，不知從何處開始何處結束。
“我們不送你去了。”維特朝克瑞斯揮手，克瑞斯如釋重負般連忙上行。
尚善抱着手臂，等待他們解釋。
“金水湖是我們的聖地，我們所以的糧食都是從湖裡冒出來的，裡面住着一位未蔔先知的神靈，隻要你誠心就可以願望成真。”克瑞斯鄭重其事地開口道。
尚善勾起嘴角笑了，她看向維特：“你是不是睡前給他講童話故事了？”
維特咳嗽兩下，對克瑞斯道：“你先上去。”
克瑞斯不明所以，但還是異常聽話。末了，還給尚善遞了個大功率礦燈。
“說吧。金水湖到底有什麼？趙賦昇到底為什麼在哪裡？”
“不止趙賦昇還有那位出賣你的慕容勝男，他們倆都是為了金水湖來的。”維特道，“金水湖是忽然出現，原本伊甸園底部是一片草甸，但是某一點所有的草甸都枯萎了，從底部慢慢灌上水來就成了湖。”
“正常，這麼大個坑，還是在隧道地下，沒點地下水才怪。”尚善打斷他。
維特好奇：“什麼叫地下水？”
尚善：“……出去後，多看點書。現在給我說重點——”
維特語速飛快道：“伊甸園最早的管理者隻是叫它水坑，後來不知道哪一天開始所有到湖邊的人耳朵裡都能聽見一道聲音，問什麼都能得到解答。族人就說水底住了一位神仙，連原本幽綠的湖水也逐漸變得金黃色。這件事早些年就報告給了外面的人類基地，你的那兩位朋友應當也知道。”
“真的？”尚善懷疑，“你們沒下去找過湖裡面到底是什麼？”
“下去過，但都沒上來了。”
尚善嗤笑一聲：“那不很明顯下面住了個怪物嗎？”
“可不敢亂說。”維特立刻道，“你說得話神仙是能聽見的。”
“就這？”尚善點頭，“行，我知道了。”
她打開手電，準備擡腳往下。
“诶，那個……就是……你還沒告訴我到底有什麼辦法能保證我的族人們呢。”維特的臉上呈現處幾分委屈。
尚善細細觀察了他的表情，忽然明白了這個家夥能當上伊甸園管理者了。哪怕她奚落他，此時他的臉上依舊帶着求知若渴的坦誠，他不是不明白自己笨拙的大腦，隻是努力地要去做好一個盡責的管理者。
“你知道蟑螂嗎？”尚善開口道，“用盡你所有的資源查一查這一物種是如何和人類共處的。”
說完，她不再停留，撫摸着牆壁走進了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