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善早已屏住了呼吸。

她的怒火不知何時變成了一種難言複雜情緒，愧疚最甚。

雖然任鴻飛口口聲聲是在說他的親生母親，但尚善聽着很刺耳，因為她心裡清楚自己造成他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站在他面前。

“我不是那個意思。”尚善語言蒼白地解釋道。

任鴻飛緩緩直起身，深深看了一眼尚善，轉身離去。

至此，兩方熱戰變成了任鴻飛單方面冷戰。

分開前行的三支隊伍很快彙聚在第三層隧道的入口處，任鴻飛站在人群中央，大家一起商議着如何應對眼前的局面。

何镠猛抽一口煙：“所有隊伍的資源進行了整合，彈藥醫藥剩下的都不多了。我們必須要盡快打算。”

“先盡快和地面基地取得聯系，讓他們再送一些物資過來。”章靖鞍脫下鞋子磕了磕灰，“也不知道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這麼多的畸變怪物！”

任鴻飛思考着所有人的意見，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最外圍的尚善身上。

她盯着不遠處燈光照不到的黑暗出神，忽然她站起身。

任鴻飛立刻心念一動：“去哪！”

會議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打斷，所有人都看向了尚善。

何镠：“他倆到底是什麼關系？”

章靖鞍：“前妻。”

尚善沒有回答，隻是背對着所有人望着那黑暗。一種古怪的寂靜以她為中心蔓延看來。

“你們聽不見嗎？”尚善伸手指向了一個方向，“那邊有很多怪物。”

“姐，你别吓人啊。”章靖鞍不安道。

尚善深吸一口氣，回過身來，她掃過所有的隊長，最終看向了任鴻飛：

“哪怕到了現在你們還要繼續瞞着嗎？你們那所謂的任務到底是什麼！”

幾位隊長互相對視一眼。

“任務要我們清掃隧道。這是大家都清楚的。”一位迷彩服的男士警惕道。他是第三先遣隊的隊長，高雲縱。

尚善冷笑一下：

“對，任務是要清掃隧道，這也是你們一直以來做的。但是任務僅僅是清掃隧道嗎？如果是幹嘛不派出軍隊而隻是要派你們這些珍貴的精神力者來？”

高雲縱遲疑了一下，沒有回答而是看向了任鴻飛。

尚善深吸一口氣道：“告訴我，我需要獲得一些信息才能夠判斷出現在的局面我們該往哪個方向走？”

隧道了寂靜了一刻，接着聽見任鴻飛不帶任何情緒道：

“清掃隧道的确是先遣隊的任務，但對于精神力者來說，我們有另外一項秘密任務——尋找并且關閉基因鎖。”

衆所周知，在畸變日之後，存在于不同物種之間的生殖隔離因不可知原因消失，這直接導緻畸變怪物的降世。

而就在數年前，中央基地發現了基因鎖存在的迹象，并以此為中心進行了數項實驗研究，精神力潛能激發就是其中一項。

在這些研究中，最高級機密就是基因鎖本體的關閉。一旦成功，畸變将立即結束！

但随着中央基地的分裂，所有實驗數據被分割帶往各大基地，直到近些年才被收集起來重新利用。

基因鎖的下落依舊是個謎，求己門隻不過是其中一處具有可能性的地點。

“時至今日，我們就是為了尋找基因鎖而來。”任鴻飛說完。

四下一片沉默，慢慢地、響起了竊竊私語。逐漸擴大成了群情激奮。

“這麼說，我們有希望結束畸變了！”

任鴻飛平靜地看向說話人：“有這個可能。”

“太好了！基因鎖在哪裡？我們直接去找到基因鎖！”

章靖鞍皺眉：“别白日做夢呢！基因鎖要是真那麼好找的話，這些異能者為什麼都不敢說出來！隻怕對他們來說都是白高興一場！”

是啊，基因鎖真的那麼容易找到，那大可直接結束畸變，幹嘛還要多此一舉為日後的通行清理隧道？很顯然基地也并不覺得基因鎖就在這處隧道之内，所以才要求主力隊伍都集中清理隧道。

“我們……”何镠沉吟道，“是第幾支尋找基因鎖的先遣隊？”

任鴻飛定定看了他一眼。

“這樣的任務我執行了九十九次，這一次剛好是第一百次。”

這一句話更是将所有人的熱情全都潑滅。一時間所有人轉移了注意力，開始思考如何活着走出隧道的現實而并非結束畸變這樣的美夢。

“基因鎖到底是什麼？”

就在所有然失去興趣的時候，最先挑起這個話題的人又一次開口了。

任鴻飛和尚善隔着衆人對視。

“我不知道。”他道，“所有見過基因鎖的人都沒有活着回來。”

尚善能感受着自己渾身的血漸漸熱了起來，慢慢湧上了臉頰，隻剩下她的眼越來越涼。

“你們最開始是如何發現了基因鎖的存在？”

任鴻飛輕聲吐出一句話。

“夢裡，神降。”

沒有人确切見過基因鎖的存在。

隻是在最開始的時候，某一個夜晚，有一群人做了同一場夢。夢中有一道聲音自稱是上帝，并指導他們去尋找一處未被污染之地。那塊地方是唯一一處不會産生畸變的幹淨之地，也是中央基地的最初建立的核心之地。

那群人也是中央基地最初的一代高層。如此神秘的夢，直接控制了大部分人的心智。這也是在畸變日之後，各種宗教層出不窮的一道誘因。

但這樣的神迹僅僅降臨了一次，不足以平息信徒的欲望。随着對那場夢的深入探索，中央基地分裂成了兩派：

一派認為上帝的确存在，緻力于讓上帝重現人間或讓自己升入天堂，被稱為降臨派。而另一派則主張所謂上帝不過是某種畸變怪物對人神智的影響，自稱為科學派。

兩派都不否認那場夢幫助人類築起了庇護所，所以他們達成了短暫的共識——一定要找到“上帝”！

後來降臨派式微，科學派占據領導層，直接将“尋找上帝”計劃改名改為“基因鎖主題相關工程”。

也許是他們對神太不敬惹怒了神，中央基地不再受到神的庇護，某一天基地内部開始了大規模畸變，成為了導緻中央基地分裂的最後一根稻草。

任鴻飛說完，隧道中隻能聽見衆人深深淺淺的呼吸聲。他像是在說遙遠的曆史，但所有人都知道中央基地倒台也不過是近十年内的事。

“尚小姐。”任鴻飛目光掠過其他人，冷漠地看向尚善，“你現在已經知道了所有你想知道的東西，你有什麼想要告訴我們的？”

尚善輕輕摸了摸自己的兩頰，滾燙的溫度已經褪去，她沉靜如水，隻是感覺喉嚨像是堵了一團棉花。

“我想，我們這一次應該能找到基因鎖了。”

有人倏忽擡起了頭，一個接着一個，都不敢說話，隻是靜靜看着她。

誰不想結束這種鬼日子呢！畸變！到處都是死人！一不注意吸入了花粉都會從腦子長出一叢花來！

即便什麼都不做，在無防護的環境待久了，每一個毛孔都被會被變異細菌脹滿！發膿潰爛！死得莫名其妙！畸變！誰不想好好地、長命百歲地活下去啊？

“你說啊……”有人聲音顫抖地催促她。

尚善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耳朵。

“我一直能聽見那些怪物在叫我，很多、數都數不清。一路上來，我見到了無數奇形怪狀的恐怖生物，渾身疊滿人指甲的海星、搖曳長發的人頭海草、十米長說人話的豬頭鳄魚，這裡可是在沙漠戈壁啊。”

尚善越說越是面無表情，她放下手。

“我就在想，關閉基因鎖能夠重啟物種間的生殖隔離，那如果相反地、更大程度地打開它是否也意味着會擴大了物種之間的繁殖欲望，也就是——繁殖季。”

她的視線向着身後轉移，慢慢透入看不見的黑暗中，她的聲音虛無缥缈：

“隧道裡的怪物都處于繁殖季，是不是也印證了基因鎖就在此地？那個地方的怪物最吵、最多——最有可能是基因鎖所在。我能感受到它們……才出生不久、非常得天真。”

天真得把她當作了母親。

然而立刻有人提出了質疑。

何镠站起身：“如果不是那裡，你就是在叫我們去送死！”

“老何。”章靖鞍按住何镠的肩，“你是沒見過我姐的實力。”

“你剛剛的用詞我很不喜歡。”高雲縱看向尚善的目光不善，“一個人類會形容怪物天真？”

話語間，他拿起了槍對準了尚善。

“我需要對你進行基因畸變測試。”高雲縱好不客氣道，“我懷疑你是僞人種。”

“對啊！你是僞人種就說得通了！你一定是想把我們騙過去給怪物當口糧。”

何镠一拍大腿，也抽出槍對準尚善。

任鴻飛安靜地默許了所有槍口對準尚善，隻是目光沉沉。

“不是吧各位！”章靖鞍滿臉百思不得其解，“她要是僞人種，剛剛子彈蟲咱們還能活下來嗎！”

“做個測試而已。”高雲縱指揮人上前給尚善采血。

尚善一動不動，身上布滿了槍械瞄準用的紅點。她看着自己的食指被紮破一點，殷弘的血液被采取到玻璃片中，散發着熒光的機器将那血液吞了進去，嗡嗡作響。

“尚善。”任鴻飛叫了一聲她的名字，“給我一個理由。”

給他一個可以甩下所有顧慮，毫不猶豫跟随她的理由。

任鴻飛在心中默念尚善的名字。

你知道的，尚善，你懂得我。他不需要多麼光正偉大、道貌岸然的理由，隻是……隻要能讓他感覺到需要、不被抛棄的一絲可能性。

尚善看都沒看任鴻飛一眼，嘴角勾起了一抹幾不可察的笑。他是最清楚她是不是僞人種的人，尚善沒想到居然和小紅會有這樣對峙的一天。

或許，從某一天起，小紅已經從這個男人身上消逝，留下來終将會是最初的那個變态。

“我沒說過要和你們一起去。”尚善忽地開口，“就像我從沒想到我們倆會有分道揚镳的一天。”她直直看向任鴻飛，慢慢後退兩步，接着轉身走進了黑暗當中。

任鴻飛整個人幾乎瞬間僵硬了。

他下意識地擡腳，又生生壓制住站在原地，眉宇間的戾氣藏都藏不住，看起來陰森得可怕。

章靖鞍看了看尚善離去的方向，又看了看沉默的衆人，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嬉笑道：

“不好意思了，各位。比起浪費生命和怪物鬥到死，我更喜歡找基因鎖這樣一勞永逸的工作。”

轉身瞬間，他收了笑，跟随尚善的腳步踏入了黑暗中。

畸變基因檢測機器依舊在嗡嗡作響，有兩三個人在這種單調而枯燥的聲音中起身，跟随尚善的方向走進了黑暗中。

“叮。”機器卡頓了一下，接着亮起了紅光，“該樣本并未檢測到畸變基因，屬于最高純淨級别。”

這道聲音一出，連高雲縱都是一愣。

“怎麼可能？”何镠震驚，“畸變日後，就連剛出生的嬰兒都存在或多或少的畸變基因啊！她——她怎麼會？”

高雲縱看向一旁，小心翼翼問道：“任隊，她是？”

任鴻飛閉上了眼，從鼻尖溢出一聲輕笑。複睜開眼，眸子裡隐隐顯出一種癫狂來。

“主任務變更，現所有先遣隊全力尋找基因鎖。”

他咬牙。

“她是我的冤家。”

……

尚善沒想到自己如此輕易地将大部隊帶走了，等到她停下腳步歇息時，任鴻飛帶着人趕了過來。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向她低下了頭。

任鴻飛：“我們好好談一談。”

尚善玩弄着手裡的瓶蓋：“我隻負責帶路。至于如何剿滅那些怪物，如何找到基因鎖，對于任大隊長心裡肯定早就有計劃了。“

任鴻飛深呼吸道：“你非要這麼倔嗎？”

尚善冷笑着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好、好、好！”任鴻飛一氣連說了幾個好字，眉宇氣得青白，“如你所願！”

之後，數位隊長開始邊走邊制定作戰計劃，尚善被歸屬到高雲縱的手下，看樣子任鴻飛是徹底想和她理清關系。

尚善略顯平靜地接受了一切。

眼下更棘手的是即将到達的怪物大本營，必須要找到基因鎖，否則所有怪物都會不斷地增殖。如果沒有找到基因鎖，反而還驚動了怪物們，那個時候他們才是真的要完蛋了。

尚善開始回憶自己對這一段的詳細描寫，但可恨的是當初她并不把這篇作品當回事。這就是個半成品！她的作品中沒有提到基因鎖！也沒有怪物大本營！甚至沒有秘密任務！

尚善忍不住歎了口氣。身後的視線更是讓她感覺如芒在背。

任鴻飛不斷摩挲着手心的槍，他控制着自己的視線不要動搖，卻在許久之後猛然驚醒自己的視線早已停留在那人的身上。

他皺眉。他真的厭惡這樣的自己，如此的……沒有自控力、不堪一擊。

前方尚善打了個手勢，所有人立刻停下。

她側耳聽了聽，朝右邊駐足兩秒帶領所有人拐了個彎。

很近了，近到連她的耳鳴聲都蓋過了。

她在腦海裡不斷地蠱惑着那些怪物：

母親來了。大點聲。

那些怪物不知疲倦地回應着。

“媽媽！媽媽！”

眼前的隧道漸漸挑高寬闊，他們來到了中央隧道裡。

尚善沿着牆壁快步奔走幾步，停在了隧道中央。她的目光朝着隧道左側牆壁望去。

“到了。”她輕聲道。

牆壁上有一口往裡延伸的寬闊洞穴，深藍的大鐵門緊閉着鎖着了人們向内探究的視線。這裡本來是逃生通道，一旦隧道内發生了意外，可以讓人們從這裡出去。但現在那扇門口是無數、高高低低的怪物尖笑聲。

身後衆人對視一眼，任鴻飛上前做了個手勢，開始作戰部署。

尚善閉上了眼。她盡可能地在腦海中呼喚：

噓。安靜。孩子們，該睡覺了。乖乖閉上眼，休息。休息。

腦海中的尖笑聲漸漸安靜下去，但躁動的氣息卻透過那一扇極其高大的大門準确無誤地透射進了尚善的腦海中。尚善隻感覺頭痛欲裂，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一張無人注意的紙條飄在尚善眼前。

【尚善小姐，你在置自己于最危險的境地當中。你很有可能會導緻男主死亡，從而導緻世界毀滅！】

尚善的目光落在前方任鴻飛的身上，恍然間她鼻頭一熱，手一摸瞧見了滿手的鮮血。

尚善：“如果他失敗了，那就不是他的命運。”

一個人，一輩子沒有什麼注定做的事情，也沒有什麼必須完成的使命。任鴻飛并不注定拯救世界，在她尚善的書裡他是主角，但在這個世界，他不是。

這個世界裡，每個人都是主角。

尚善的目光一個一個地掃過衆人。

瞧見每一個人眉眼間的沉重陰霾，瞧見他們身上早已破破爛爛的作戰服，瞧見他們在每個呼吸的當口朝彼此微笑。在末日之前，他們每一個人都有各自的生活，可能是寫字樓裡的白領，可能是學校裡的學生，可能是路邊攤的老闆……每一個人都是如此的鮮活。

“其實，從很久之前我就能聽見雞叫。每時每刻，我都能聽見。這裡可是沙漠戈壁怎麼可能存在雞？我知道是我開始幻聽了。”尚善抓住紙條，“你還記得我多久沒睡覺了嗎？我記不得了。我已經喪失了時間的概念。上一刻我還在隧道中行走，下一刻我就出現在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岔口，我什麼都不記得，好像有一個偷時間的賊活躍在我身邊。當我清醒起來的時候，湧入我腦海的都是我不願意記起來的事情。”

“我思來想去，隻能想到一個詞，用你們醫生的專業名稱來說——解離。”她長長歎了口氣道，“我真的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