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們手忙腳亂地将咕嘟冒泡的甯如深撈了起來,壓出積水。
甯如深被平放在地上,還沒醒。濕發和朝服都緊貼在他身上,面色蒼白如玉、嘴唇透着病态的紅。
李無廷看過一眼,“傳太醫。”
“是,陛下。”德全指揮着宮人,四下一望,“先将甯大人擡去……涼亭那邊。”
幾名内侍小心地将人托起。
一截皓腕從袖間垂落。經過李無廷跟前時,忽然聽帝王開口,“等等。”
李無廷默了一息,“送去偏殿。”
…
禦書房的偏殿中。
甯如深被放在榻上,濕衣已經換去。
太醫頂着李無廷的目光戰戰兢兢地替人把着脈,又施了銀針。他正暗忖着聖上為何也在這裡,就聽李無廷問,“如何。”
“回陛下,甯大人暫無大礙。”
李無廷抿了下唇,“他的腦子,也一并看看。”
太醫,“?”
“是。”太醫不敢多問,隻能謹遵聖意給甯如深看了看腦子。隔了會兒道,“甯大人先前應是顱中受損,難保留有暗疾。不過這次昏倒隻是因為飲酒過甚、溺水受寒……”
“朕知道了。”
太醫适時噤聲。
李無廷淡淡,“都下去吧。”
他說“都”,殿内的宮人也不敢留,全跟着太醫一起退了出去。
德全拿捏不準,揣測着聖上的神色,“那奴才……”
“在殿外候着。”
“是。”德全忙一弓腰,低頭退出去了。
離開前,德全又朝靜躺在榻上的人偷偷瞥了一眼——他想到今日禦書房中的問話、臨時調任的聖旨、還有湖邊夜幕中那一聲微沉的“慢着”。
德全越想越是心驚,實在摸不透帝王的心思。
當今這位聖上,對甯大人究竟是個什麼态度?
所有宮人很快退了出去。
偏殿内,一時隻剩李無廷和甯如深兩個人。
甯如深身上搭着薄被,雪色的單衣快和他的膚色融為一體。他臉偏向李無廷這邊,細長的睫羽脆弱地耷拉着。
李無廷立在榻前,垂眸沉吟,“你這次又有何圖謀……”
躺在榻上的人眉心無意識地蹙了蹙。
李無廷俯身,擡手将這張臉扳起來,“真把腦子撞壞了?”
昏睡中的人沒醒,嘴唇卻翕動了兩下,隐約可辨出一個字:呸。
李無廷,“……”
他松開手将被子一拉,遮住那半張臉,轉身出了偏殿。
…
甯如深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
醒來時隻有一個念頭:我裂開了。
他頭疼欲裂,咽喉也痛,一吸氣就止不住地咳嗽,咳得眼冒金星。直到一旁的小太監遞了杯水,甯如深幾口喝下這才緩過來。
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躺在陌生的榻上。
屋中布置得雍容大氣,還開了地龍。
“甯大人可醒了。”那小太監行了一禮。
“公公是?”
“奴才小榕子,奉陛下之命在這兒守着大人。大人可有何不适?”
甯如深艱難起身,“哪兒都不适……這是哪裡?”
小榕子還頭一次見這麼不客套的人,“回大人的話,這裡是禦書房偏殿。大人落水後陛下已召太醫為大人看診,開了藥方送去府上了。”
落水……
甯如深進水的腦子終于運轉起來。
他想起自己宮宴後去湖邊吹風遇到了李無廷,分别之後昏昏沉沉沒看清路,滑到一片湖裡去了。
甯如深喃喃自語,“别說,湖邊的花開得還挺豔的,還有那座橋……”
小榕子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
哪來的花和橋?甯大人看見的怕不是彼岸花和奈何橋!
甯如深沒注意到小榕子驚悚的神色,趿上鞋子站起來,“敢問榕公公,陛下呢?”
小榕子敬畏地看着他,畢恭畢敬,“回大人的話,陛下在禦書房批折子呢!”
“多謝公公。”
甯如深起身理好衣衫就朝禦書房走去。
·
見到李無廷時,對方正坐在案後一絲不苟地批着折子。眉心微微隆起,年輕的面龐上沉澱着穩重的帝王之風。
仿佛沒有什麼可令其動搖。
甯如深在原地微怔了一下。
他沒見過别的皇帝,但若為明君,想來也不過如是。
“陛下。”甯如深收斂了思緒。
禦案後的人聞言,擡頭朝他看了一眼,“看來甯卿不僅身手了得,還不走尋常路。”
甯如深,“……”
他撤回。昏君一個!
甯如深吸了口氣,開口請罪,“臣酒後失儀,驚擾聖駕,請陛下責罰。”
李無廷嗯了聲,“怎麼罰?”
甯如深聽得一愣,心說他就是客套一下。
片刻,他慚愧地垂下眼睫,“就罰臣閉門思過……”
一道洞察的冷笑落下,“呵。”
甯如深,“……”
案上的奏折被摞至一旁,李無廷沒管他前面的轱辘話,“宮門已經下鑰,朕讓德全送你出去。病好了就來禦書房當值——明白了嗎。”
最後一句語調淡淡,卻暗含警示。
警告他莫要再三忤逆聖旨。
甯如深乖覺地垂頭,“臣,遵旨。”
……
然而真能安分下來就不是甯如深了。
他回府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就叫人找來了城中的大夫。
大夫替他把了脈,又看過他吃的藥,欣然贊歎,“替大人看診的醫者技藝精湛、用藥高妙,草民自愧不如。恭喜大人,想必大人很快就能恢複!”
甯如深頓覺晴天霹靂!
他失魂落魄地拉住大夫,“不需要這麼快恢複,要溫養……有沒有十天半個月都好不了的那種?”
大夫為難,“草民開的是藥方,不是砒.霜。”
甯如深,“……”
送走了無能為力的大夫,甯如深隻能好好躺在床上養病喝藥。
他生病的消息不胫而走。
這幾天上門的朝臣一波接着一波,幾乎踏破甯府的門檻。打着“探病”的名号,行着籠絡交好的心思。
甯如深對外宣稱“病得人畜不分”,都讓嚴敏打發走了。
開玩笑,休着病假為什麼還要社交?
…
耿硯進到院子裡時,就看聲稱“病得人畜不分”的甯如深正躺在軟榻上吹風曬太陽,陽光穿過睫毛在他眼睑落下一圈細影。
隐隐可見下方淡青色的血管,膚色如瓷器般白得透明。
“喲。”耿硯出聲招呼,“瞧你這狼狽樣。”
甯如深睫毛一動,睜眼看向杵在榻前的耿硯,心說這孩子也真是執着,總在羞辱他的事上格外費心。
他懶洋洋地攏着毯子,“你是怎麼進來的,我不是讓嚴管事謝客了嗎?”
耿硯理所當然,“翻牆進來的呗。”
甯如深誇他,“……嗯,了不起。”
“诶。”耿硯擡擡下巴,“你府上是不是進賊了?”
“什麼?”
“我看你院牆上有處缺口,格外好趴。”
甯如深一言難盡,“所以你就順着翻進來了?”
耿硯,“對啊。”
“……”
他腦子裡蓦地跳出一句話:這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