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香說她以皇帝為天,實際倒是和丈夫心有靈犀。蘇韌一直認得清:太陽隻有一個。皇帝希望他幫沈凝,他自會竭誠輔助。皇帝若讓他聽蔡述,那他會像當初那般乖乖窺測蔡述的鼻息。前幾個月皇帝若真讓他給寶翔賜毒酒,他也不得不照辦,并會按聖意替大白辦好葬儀。他估算,這回皇帝不會表态的。果然,皇帝一直閉關,甚至免去沈凝“獨對”的辛苦。
既然見不到太陽,帝京的官員能憑本能和經驗來辦事。
第二天,蔡述說到做到,呆在家裡。蘇韌沈凝商量好,如局外人神态輕松,一切照舊。
第三第四天,蔡述還在府裡。蘇韌不慌不忙,仍按首輔在班處理一切。他叫手下該發内閣的文件,還是發内閣。但沈凝卻有點支撐不住。因他當官不久,在中樞任職清雅,曆事太少。他隻好按照蘇韌的建議,将幾位上年紀的在京退休官員請來,時時顧問。
第五天第六天,蔡述仍不出來。蘇韌周圍已不得安靜,官員們紛紛商量對策。各部門怨聲載道。而沈凝失眠忽而嚴重,不幸在大暑天患上了咳嗽,一邊吃藥一邊辦公。
帝京的熱天,向來是不留情面的。衙門裡,不少官員因酷熱褪去官服,隻穿白色薄衫。
隻有蘇韌吃過定心丸般,還罩着紅羅外衣,算是白衣從中一點紅。
“蘇大人,你是禦史,可直接奏明萬歲。蔡閣老和沈大學士鬧翻——内閣文書堆積如山,我等沒有批複辦不下去啊。”
蘇韌澆着窗台上花盆。這還是文功去世後,送給蘇韌遺物。到蘇韌手裡養着,葉子碧綠,還開出幾朵小花。原隻是盆不起眼的鳳仙,但蘇韌毫不嫌棄。
他澆完,要笑不笑道:“各位,莫聽信謠言,他們哪裡鬧翻了呢?蔡閣老沒被罷免,也沒辭職,不在内閣辦公,在家是能理事的。他不過是過勞而修養幾日。不信?沈大學士和他在宮中商量事後,現也被傳染了咳嗽。沈大人性子直,不在乎形象。蔡相可是我朝風範表率,哪有衆目睽睽下抱着痰盂在公所的道理?各位若是體諒兩大人,就寬限些日子讓他們将養,能自己攬下的事,先按慣例處理。你們都是有體面的。蔡閣老回來後,還能為此怪罪你們麼?我雖是禦史,葉長着人心,我能參人家生病麼?”
蘇韌說話半真半假,衆人自然有點懷疑。
恰有個年青官員跑來,一個報告說:“有意思,中午内閣來群老頭老婆子,各管各的灑掃除蟲,把舊窗連簾子都卸了。中書們莫名其妙,問沒有蔡閣老指示:諸位從何而來?老婆子沒好氣回:‘不管蔡閣老肉閣老,‘都城公物維持司’是開國時便先立下的。我等奉命而來,韓文襄公重生他都不能擋道。’一個老頭說:‘京城裡不論衙門高下,到時間必須大掃除以舊換新。條子上寫明了輪到内閣,可不連你們蔡閣老都不來了’。黃凱問他們:誰批的條子?他們說:誰知道啊。黃凱氣得自己去問工部,薛學士說他沒寫過,難道是前尚安排的?可年老驸馬全蒙恩準回老家了。可不是一團糟?那班人風卷殘雲來一場,内閣還得收拾好。黃凱不敢任文書散失,隻好全往文華殿送。”
衆人被蔡述隐身惹得心煩意亂。聽了内閣鬧這笑話,不禁捧腹。
有人歎道:“欸,陳閣老中正端方。若他不去修史書,正好辦了。”
大家及時噤聲,不敢順此話題再議下去。
蘇韌袍裡疊腿,故作茫然道:“呃,文華殿正在修史書,何不直接送去蔡府?”
又有一個新來人笑道:“大人有所未察。一來,先帝早有細則,内閣文書不許出殿閣。二來,蔡府裡現各色人馬進進出出,堆滿紙糊的亭台樓閣牛馬奴婢,飄出仙樂陣陣,好不熱鬧。卑職路過打聽:明天是蔡文獻生忌。蔡文獻和其父同天生,也正是蔡祖父八十冥誕。蔡家開春便定好各色物品,張貼告示:謝絕朝野所有客人參與,隻留自家人記念。蔡姑老太太和姑娘今兒從白雲觀拈香禱告回府——好大的排場!”
衆人聽了,都挺驚異。戰事急迫,蔡述不理公事,卻當孝子賢孫去了?
蘇韌也對此意外,看來人是方川,更覺意外。因為他穿上了給事中鸂鶒(xi chi)(1)補服。蘇韌将他叫到後邊:“你任命下來了?”
“多謝大人,就在昨天。”
蘇韌蹙眉:“我不知道啊。”
方川啞然:“可吏部發來了。我還以為蔡述罷朝,林康頂不住才放軟。”
蘇韌搖頭:蔡述不來才幾天,勝負未定。林康精于吏事,是不會輕易向這邊示好的。
他想:皇帝迷信有忌諱。既然蔡家大辦冥誕。他即便想私下召見蔡述調停,也得過幾天再說了。
蘇韌留個心,派人去探聽。消息是:凡他蘇韌保舉的幾名官吏,全都得到了任命書。可沈凝推薦的人選,有的還在等文書。他大感不自在,平添了幾分疑慮。
這幾天,蘇韌當值完畢後總會去萬柳堂。但此日他冒着暑氣,沿着筒子河散步一圈。
筒子河水,像在鍋中尚未煮沸,暗藏波動。蛙躁蟬鳴中,夕陽殘照着紅牆黃瓦。
因為蘇韌晚來,隻在萬柳堂門口和一大群官員打了照面,彼此寒暄了幾句。
他認得,這些人,大都是履霜社的骨幹。
因主家女眷有時會在,蘇韌即便入了萬柳堂,也不會寬外衣,好在此處陰涼。
堂内後屋,沈凝斜躺榻上,正喝着冰糖雪梨水,又咳起來。
兩個小童忙不疊接過碗盞,替他捶背擦嘴。
蘇韌溫言細語道:“熱天咳嗽發出來就好了。既冷太醫來敲過,不妨事的。我老婆這兩日都好多了。你隻别想着:咳出來才舒服。那反會越咳越嚴重。”
沈凝先天血氣不足,此刻更臉白如紙,道:“國難當頭,病我并不放心上。隻蔡述存心為難,可恨可鄙。方才山西消息來:軍糧供給不足人心浮動。沒想到瓦剌先沖大同猛攻。蔡述預判失誤,罪過不小。我等已搜集了他過失。他不出來也好。等萬歲出關,我們這些人要聯名參他一本。嘉墨,你女兒在他家當人質。我不想你為難,不署名也罷。”
蘇韌用小童送上茉莉花水手巾抹臉,笑道:“多謝為我考慮。但女兒去蔡家時,我隻是個芝麻大的官,不足以讓首輔家拉小孩去當人質。不過你說對了,我不會署名。我不但不署名,還勸你們不要去參他!”
他吩咐小童們下去:“有我在呢。”
沈凝不以為然,蘇韌坐在塌邊:“聽我說完,許多事,我也是去了兵部才明白。大同以前常是主戰場,瓦剌内亂兵力分散,國師隻能集中一邊打。主帥春天才換人。倪麟雖是勇将,但他在山東種菜的人馬,定接不住建安老侯爺大盤子。即便建安老侯不與他為難,新隊伍上下磨合怎不需時日?薊遼那邊兵強馬壯,廖總督軍政一體經營了多久?我以為:不是蔡述預判失誤,而是他沒料到朝廷臨陣換帥。說給山西糧不足,也不完全。山西大戶多,民間囤糧最多,危難之際本可自足。你去問你大舅,朝廷财政不足,哪能完全公平?十指頭都有長短,蔡述至多有私心罷了。你知不知:這兩日,山西前線流傳開了‘唐王坐鎮山西’,才定了人心。今後,蔡述掌控不了的事,定會更多。何況他撂下挑子,群臣暗中不滿者更多了。他已江河日下,你何必先出頭去推他呢?畢竟明面上,你和他競争。”
沈凝咳嗽一會兒,闆着臉說:“我不在乎人怎麼說,偏要出胸中這口惡氣。他故意拖延,讓事務積壓,又神神鬼鬼裝什麼孝子。這總是罪過吧?你不參他,我也不參他。他氣焰不知要盛到幾時?況他是東宮之舅,若不約束敲打,史上外戚禍國事還少麼?”
蘇韌說:“我給你指條道,他家不是大搞冥誕麼?你受過蔡文獻公教誨。你馬上專為此事,寫個拜帖緻意他家。你是狀元,自能拟得風雅些。明天你叫管家送到蔡府去。”
沈凝愣住:“我都要參他……還給他送帖?這,也太假了吧!”
“官場禮儀,怎能說假?雙方雖政事不同道,但你表示有寬宏大量不介意。聽我的沒錯。”
沈凝猶豫着答應。
蘇韌又道:“你們可明着四處去搜羅蔡氏罪狀,但‘拉弓不放箭’。讓蔡黨感到滿世界都要針對他們,人心惶惶。但那根箭,你卻一直不放出來。你不放,反顯得你深沉。這樣吓唬人,你盡可出氣了。且你還站高處,攻守自如。我不讓你撞他,隻因為萬歲的意思大概是這樣。現不到倒蔡的時機,要以大局為主,平安北疆才是首要。我記得你原來也這個意思,如何變了?你不要被蔡述一激,再被履霜社那班人鼓動,便頭腦發熱讓人當刀使。”
沈凝點頭,邊咳嗽邊道:“嘉墨,你怎知萬歲是怎麼想的?”
蘇韌靈機一動,指着博古架上一座鍍金西洋小鐘說:“我之前不是說過:朝廷一樣會運轉。我舉個例子:你知這鐘裡面有機關,靜心聽,有沒有輕微聲音?鐘面上有兩根人叫‘指針’‘的東西。平時,蔡述是這根,司禮監為那根。我們若把這兩根針拿掉,鐘其實一點沒壞,還是在走,隻我們辨不清時間罷了。現蔡述呆在家算啦,司禮監範公公居然也奉旨去香山避暑了。可見萬歲一點不慌亂,反而有趁機曆練群臣,特别是你我的深意在。”
沈凝沉思片刻,歎道:“雖如此說,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奸臣父子猖狂多年,我等年壽若何,又能奉聖幾時?天下為公,何日有哉?”
他氣勻不上來,咳得要破了肺管子似的。
蘇韌從玉瓶裡倒出半勺藥膏:“冷太醫交代吃這個吧。”
他撐起沈凝,小心翼翼喂病人服下。
他旁觀沈凝:沈生氣認真,傷感也認真,實可憐見的。自己平生少見這樣的人。
沈凝止了咳,腼腆對他笑笑。蘇韌不知為何,吐出幾句肺腑之言:“卓然,若要說天下為公,先須得大家都是‘國士’。可要當個國士,即便不為榮辱,富貴,名利所動,又如何能抛下父母,妻子,心結?真能這樣,這輩子為何要入世?隻算白活了。大多數人甯願背着小人惡人的罵名,都不願沒活過。”
沈凝聽得認真,懵懂也認真。蘇韌揭開窗屜(2),換了屋内濁氣。
後屋毗鄰荷塘。疏星淡月下,紅白菡萏共生。
蘇韌再寬慰沈凝:“蔡述處隐匿之信息,我們學着從各處拼湊補全,當作玩一個七巧闆遊戲。蔡述這麼幹,正是你與各部熟悉的絕好契機。常言道:‘土相扶為牆,人相扶為王’。少了他,你隻會變更強,天不會塌下來。”
“嘉墨,我不怕蔡述。而是我何德何能,如此受至尊眷寵……我怕萬歲失望。”
蘇韌注視沈凝,語重心長說:“卓然,萬歲賞識你,隻因你是你。蔡述在或者不在,我們或者沒勝。你是你,他一直最看重你。”
他的話隻能說到這裡。他把目光從沈凝瘦骨嶙峋的肩胛,轉向水中鹭鸶,看它遊入密匝幽暗荷葉。心歎:不管皇帝抑或沈明,真為此子考慮?沈凝這種人,倘若一直留在揚州,過春風十裡,賞廿(nian)四橋明月,吟詩作詞,坐享清閑富貴,該有多麼快活!
蘇韌出得萬柳堂,在江齊江魯兩騎護衛下,騎馬回家。
他們剛行到對街,便被一群騎馬女孩子攔住了。女孩一律戎衣窄袖,個個明眸皓齒,紛紛道:“蘇大人!這便是蘇大人呢!”
“主人在等候您。”
“您跟我們走吧。”
江齊江魯眼都看花了。蘇韌問:“你們是誰家的?”
女孩中一人拿出帖子:“我等是成國公府的。公爺有事相詢。”
蘇韌辨認,确為藍辛手迹。他知成國公府離萬柳堂不遠,便跟着她們來到藍府。
因天色已晚,蘇韌雖初到,隻匆匆走過。藍府中滿是青桑老槐。堂無匾額,柱無對聯,陳列曆代兵器。有木橋高于屋舍,人站橋上,入目大片稻畦(qi)。
蘇韌被領進一處園圃,女孩們嚷嚷:“蘇大人到了!”
藍辛拄着拐,迎請他進屋。兩名嬌豔美女伴随左右,蘇韌一看便知都是小公爺愛妾。
藍辛不見外,笑道:“芳芳,圓圓。她們久仰蘇大人之名,今終于見了。”
芳芳剝好隻荔枝,送蘇韌嘴邊:“特别甜。大人請。”
蘇韌微笑:“家傳‘消渴症’(1),我不嗜甜。多謝。”
圓圓笑盈盈捧着茶杯,湊蘇韌嘴前:“為大人泡了好香茶。嘗嘗?”
蘇韌道聲“有勞”,自端過杯,喝了口即放下,正色問藍辛:“公爺,究竟有何事?”
藍辛對二女努嘴,等她倆飄然而退,他才說:“二哥,我傷未全好,不能常到衙門來。聽聞蔡述沈凝交惡,僵持不下。這些個我一武官不便多嘴。隻是我聽到消息:說二哥為了破冰,設局要與‘蔡黨中堅’林氏兄弟結為親家。我不懂二哥有何謀略,但婚姻非兒戲,此舉甚不妥。林家暴發戶,人品不正驕奢淫逸。會有損錦衣衛和二哥威名,請三思而後行!”
蘇韌愕然失笑:“豈有此事?我兒子才多大,怎和他家結親?”
藍辛見他矢口否認,說:“二哥細想,無風不起浪。林家小妹正值花季,小飛改名譚飛,如今成了你家小舅子,二人年歲相宜。今天京中盛傳此樁姻緣。有人當面問林鎮,那小子未當面駁斥。老大不在,錦衣衛交給二哥管。他若在,萬不肯把小飛送入虎口的。”
蘇韌想到吏部任命的事,微變面色:“我是真不曉得。”
有少婦進門嚷嚷:“唉,二哥,你家譚香把妝奁都去當面交給林家小妹了。你還推說不知道?你們設局也罷,千不該萬不該把小飛這孩子當棋子。”
蘇韌定睛,原是金婳婳來了。金婳婳把藥包放案上,對藍辛說:“喏,我送我男人新配膏藥來。你再敷半月便好。”
蘇韌起身,對他們道:“四哥,八妹,譚香為何如此,待我回去問她。此事我真不知。但譚林即使聯姻,也絕解不開蔡述沈凝的疙瘩,反讓我自己左右為難。我本和林康有隙,林鎮雖……也素來在錦衣衛中口碑不佳。他家小妹,我隻見過一回,未嘗留心。我老婆之前為小飛推了好幾樁富貴姻緣,她怎可能會急于促成此事?”
藍辛道:“我看二哥神情——真蒙在鼓裡?說不定有人無中生有,令我等自亂陣腳,中了離間之計。”
金婳婳吃了半碗山楂乳酪解暑,擺手道:“我天天出入公侯家,同一班女眷都熟。我才從定國公主府裡來,送妝奁事絕不會錯的。定國公主母妃為巨商郭家進獻入宮,郭家獨生女兒郭氏,被萬歲指婚給林鎮。定國公主素來對郭氏格外關照。當年林家窮,林小妹可愛,曾被蔡述爹收作幹女兒。她的琴藝打絡子,蔡家都請大師傳授。蔡貴妃病重時,林小妹雖未成年,卻被蔡家送入宮中陪伴她,充當後宮備選。可貴妃下世,萬歲卻下旨送她出宮,還從此禁絕選秀。”
藍辛鼻哼一聲:“蔡家父子用心,真無所不至。”
蘇韌凝重道:“這麼說,萬歲認得林小妹?”
“是啊,好像林小妹在賽馬會上傾慕我們小飛,聽說他在廖家義學教授兒童武藝,自己跑去了幾次。之後不知為何,小飛不肯去了。譚香卻有意撮合他倆,先請蔡府管事大娘出面,讓林小妹參與了什麼東宮機密之事。前日,譚香再當面送她個自己做的小妝奁。林鎮娘子見你們這邊如此殷勤,小妹又茶飯不思的,才去拜托定國公主。公主講:萬歲此次出關時,需‘返璞歸真’,選一對人間‘金童玉女’伴君封賞,功德才圓滿。她已在萬歲面前提起林小妹。等萬歲出關後,她打算再去說合,那時萬歲便會下旨。二哥你說不知道,我信了。那麼譚香……她知道?”
蘇韌即刻想到近日的絲絲縷縷,說:“八妹,幸虧你解說仔細。這裡頭,似真有誤會。譚香斷無此心機。她哪是叫林小妹參與東宮機密?隻通過東宮裡蔡府老女介紹,讓這姑娘幫忙重打了萬歲山河牌上幾個絡子。至于送妝奁——以我老婆為人,應該是純道謝罷了。”
金婳婳手裡冰酪無心吃完,卻似被碗凍得抖下:“天,這一串事……怕不是有人故意拿小兒女當傀儡娃操縱吧?二哥你趕緊回去,和譚香商議好對策。若萬歲出關,一切便太遲了!四哥,你見小飛可别混說,他的性子……”
蘇韌告别,快馬加鞭回家。
他們路過蔡述府,望見蔡府之牆角樹梢,挂着燈籠,換成白底黑字的“壽”字。
花園裡傳出雜劇曲樂,跌宕起伏,繞梁三匝。蘇韌夾緊馬肚,把樂聲抛于腦後。
他到家,不及更衣洗臉,往内快步走。到了寝室口,他忽放輕步子,怕吵醒了兒子。
譚香隔着紗屏風,依舊坐在梳妝台前。
她盤着發髻,披缥碧色綢裙,正聚精會神,拿着塊絲綿,對鏡塗胭脂。
她右邊腮上暈着薄薄蓮紅。因她肌理豐潤,舉手間浮光生香,妩媚橫生。
蘇韌從未見過譚香這樣,吓一跳。他袖子帶到了簾子,沙沙聲響。
譚香猛然回頭,露出另一邊臉,可把蘇韌逗笑了。
原來,她左臉試塗了多種胭脂。各種紅色混合,跟打翻辣椒攤位一樣。
譚香氣道:“這麼好笑呀?難道不好看嗎?”
蘇韌斂容:“好看的。非常好看。”
譚香歪頭:“你知道胭脂也有名字麼。我喜歡這邊臉的六月蓮,咱結婚時,西湖裡荷花便開成這樣紅。那邊塗了錦官紅,琅軒紫,海天霞,朱顔酡(tuo)。試了才知,統統不如舊年裡記住的顔色好。”
蘇韌道:“是啊,連夏天都是江南更美。不過,你以前不留心這些,怎麼忽轉了性子?”
譚香歎口氣,望鏡中說:“因為累了,心反是空的。裝扮得好看些——人會好受點。我今兒去了小梅子老婆開的脂粉鋪子。她那戰時,生意好差。我看她挺秀氣,一口氣買了許多。”
“小梅子?她一個副總管的老婆,還用得着賣貨?”
“小梅子常在宮中伺候萬歲,她也是想找點事消遣。因為小梅子幫了我大忙。宮中我們号稱為姐弟。我老不去看看他老婆,有點過意不去。”
“他幫了你什麼忙?”
譚香拔去簪子,散開頭發,沒出聲。
蘇韌一看就知有事,但他不忙追問,先撿重要的說,講了成國公府裡大家商量的難題。
他講完,又說:“阿香,我料定你是誤打誤撞不知情的。但此事對我們沒好處。錦衣衛的人不高興,寶翔氣惱,何況這節骨眼上和林家結婚,恐會傷害沈凝對我們信賴。要不你再去約次林姑娘出來,暗示她送妝奁純屬謝意,再透露給她:小飛早别處定好娃娃親了。我設法把小飛派在外曆練一年半載,事情算過去了。”
譚香将絲綿蘸水,默默擦去胭脂:“阿墨,你小看自己了。你忘了,沈大哥知道咱女兒變成了蔡甜。你老婆弟弟若和林家成婚,别人不敢說,他是頭一個經得住的。真怪罪我們,這種朋友不做也罷。你也高看我了,我沒法開口對一女孩家去扯謊說娃娃親什麼的。其實我雖笨,也有點察覺林姑娘喜歡上小飛了。那天我送妝奁,她臉像開了花兒……偶然提到小飛,她眼就發光。女孩兒沒真心,怎會這樣?但她家太闊,我并沒往婚姻上想。你們都說:錦衣衛如何,寶翔沈凝如何,林姑娘兄弟如何……。但林姑娘本人好看,聰明,性情也不壞。要我說:人間姻緣,本人才最要緊吧?”
蘇韌:“哎呦,我的夫人,你和她沒認識沒多久。她好不好,與我們不相幹。我沒叫你去诓騙害她。隻是斷了她念頭,為大家好。這事我先把話放在這,你弟是不可能願意的。女兒家再好,男人不想要,隻算伊單相思,又是哪門子的如意事?”
“小飛為何不答應?”
蘇韌感到說話吃力,解衣坐下:“她家暴發戶,許多人包括小飛看不慣林氏兄弟張揚。那林康……不提了。反正你見識她兄嫂家闊,向來錦衣玉食。你以為都如戲文上說,光憑喜歡,能熬過粗茶淡飯風雨寒窯?她這種嬌滴滴有點小才情的女子,最要人花時間陪。小飛要兄弟要江湖,想幹一番事,哪來的功夫?”
“林姑娘說:她林家世代讀書人,隻從前田地不多。這種人家怎叫暴發戶?錦衣衛不喜林将軍。可我聽說萬歲卻賞識他,他武藝騎術是不是孬種?你和他北邊走一趟來回,心裡清楚。我嫁你,也是靠喜歡,一直呆在六合受窮都樂意的。如今,你瞞着許多話不告訴我,我也沒有想要你多陪,我們就不是好夫妻啦?”
蘇韌無語。他想在外動了一整天腦子,回家來尚不能說服老婆,這日子……
他敞開懷,用冷水草草擦去汗漬,換上套中衣,兀自躺床上說:“阿香,你在東宮日久,周圍不知相處的是怎麼一班人,學會了自以為是。也許,你隻是真長大了,有了自己意見。連我的話都聽不進去了。”
譚香不答,自顧自收拾。過了一會,她才從床尾爬到床裡,背對蘇韌躺下。
蘇韌滿耳是外頭蟲鳴,臉稍移動,碰到譚香濃密長發。
他發呆片刻,試探着用指頭去理譚香頭發。譚香還是背向着他。
蘇韌照理不誤,發絲柔順繞過他的指間。倒不像理老婆頭發,更像是理自己心緒。
良久,蘇韌低聲笑,拍拍譚香道:“阿香,你說得有道理。還是我眼界不寬,飛來一事便想躲開。此事不過一樁姻緣,沒什麼大不了的。寶翔沈凝及至衆人,我若花點心思都可以說服。林家兄弟是他們,我們是我們。能客客氣氣,大家便做親戚,不能,我們就當世上沒這門人。況且小飛若被萬歲選中,對他前程有莫大好處。哪是他在外面風吹雨淋能建下的功名?你我各退一步。明日,你去找小飛談心,讓他别顧慮,若是他也喜歡林姑娘。我們便順水推舟,幫他把此事做成!如何?”
譚香隻悶悶“唔”了聲,把臉枕在自己手上。蘇韌忝着臉,也不嫌熱,從背後将她摟懷裡。
夫妻各想心事,聽彼此心跳,都等對方再開口。可過不了多久,小兩口卻貼一起睡着了。
------------------------------
次日清晨,譚香跟着蘇韌徑直去錦衣衛衙門。
不承想小飛昨日便出差(4)去了。蘇韌怪道:“他出差,何不告訴我?去哪啦?”
“是我派他的。”金文文從外頭拎着壺豆汁進來,說:“東廠來人,要求我們選一名軍官去唐山的玉清觀中,取‘玉清古井’之水回來。萬歲此次閉關出來,便要飲用。修仙取水,需要品貌端重的童男子,所以,東廠派不出人。我們這……也沒幾個人選。還好他去得早,不然為外界幹擾,心有雜念,取出水不純,不足以供真龍天子用了。”
譚香搶道:“可我急于要問他話。”
蘇韌算了算:“他必定在萬歲出關前回來的,不心急。”
金文文倒出三碗豆汁:“問不問的,再有本事人,别想逆天改命!是他躲不過。你幫他躲過去,他這輩子慫了!先坐着喝點。”
蘇韌當譚香面,裝作不當回事兒。到了兵部衙門,他派江齊請來一人相見,正是端長甯。
蘇韌開門見山:“九弟是否聽到小飛的風聲?”
端長甯道:“不妥。”
“妥不妥的,萬歲有命,臣子不得不從。小飛現去了唐山。令尊曾是九城提督吧?進出京的城門道路圖,想必你了如指掌?”
“算是。”
蘇韌對端長甯附耳囑咐。端九掃蘇韌臉一眼:“不能吧?”
“我們兄弟得防範于未然。若真出了錯,誰都兜不住。你素來缜密,此事隻交給你。”
端長甯抱拳道:“二哥安心。”
他走後,蘇韌打開了薊遼府回信。動筆人是萬周,說兵部丢失文書經核實,确在總督府内,戰亂沒法成批運回,一定善加保管雲雲。蘇韌琢磨字裡行間,體會出薊遼那邊戰事頗順利。來信洋洋灑灑,可見萬周他們在廖嚴的麾下,比在京苦挨的官員們要輕松多了。
又過了兩日,蘇韌仍在兵部坐班。有人抱大疊文書進來。
放下文書,方川臉才露出來,極小聲說:“在裡面。”
蘇韌裝模做樣,将幾十張各部發往内閣,内閣中書拟回複的抄件都仔細看過了。
他浏覽道到一張内閣統計上報的陣亡名單,數目在預料之内,松了口氣。
他心想,瓦剌分散後實力大不如前。朝廷若能團結一心,勝利并不難,可惜……
方川搖蒲扇,大口喝水。這些都是他聯系各處小吏們,看機緣搜羅來的。
戰後物價飛漲,朝廷有意給吏員發些補貼。可蔡述不來内閣批複,小吏們生活困頓,他犯了衆怒。因次方川才能以互助自救為名,發動各籍貫的小吏參與。
衙門裡,對這些人,沒有機密。甚至于端茶遞水,打掃郵寄的,看似沒用,對蘇韌來說,也有用。
蘇韌惦記着:皇帝出關後,應催着沈凝,将對此等人恩惠盡快實施。
方川幫着他整理抄件。他們忙到雙腳麻木,才走出門外活動。
棚布罩頭,炎熱令人窒息。牽牛花早已卷縮。密雲雷鳴,午後陣雨快來了。
江齊報告蘇韌:“方才有個姓董的山東人來找大人。他說在大運河船上與您有過交往。他礙于身份不便入内……望您抽空莅臨他那一回……”
以蘇韌的記性,自然記得那個破落戶董學心。
他玩味:内憂外困時,董學心能有何難處,要上京來找自己?
相面者應看出自己不是“送佛送到西”的善人。但勿論善惡,他常有始有終。
那地兒,有點特殊。自己這麼去,同樣“礙于身份”。
大雨滂沱中,蘇韌風雨無阻,去往萬柳堂。兩個多時辰後,陣雨還在持續。
從廣安門樓俯瞰,俱是持青傘披青氈(5)正營營逐逐的蒼生。蘇韌江齊,混迹其中。
城牆下一排“關廂房”。有各色商家。其中一家以白絹花簇擁着“尚記 乘鶴寶匣”招牌。
江齊守在門口,蘇韌孤身進去。這是家壽材鋪,店堂隻陳列一具上好棺木。其餘上百種棺材,都縮成一尺大小,注明材質價碼,陳列架上,任來賓選擇。
蘇韌脫下雨氈,對裡頭人說:“我姓蘇。”
那人忙躬身:“您随我來。”
董學心和一個穿着卍(wan)字綢衣老者正坐後屋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