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不會了。”楚鸾回笑了一下,道,“哥哥,不知道你信不信,我好像在母親腹中,就聽到過你的聲音。有銅鈴聲,你在禱祝,對不對?你還把手輕輕放在我額頭上,那時候我很想出來看看你們,卻怎麼也睜不開眼睛。”
謝泓衣跪坐在岸邊,垂落的手指輕輕動了一下,觸在他面頰紅痕上。
“謝鸾。”
楚鸾回的面容都被這一聲照亮了,雙眉揚起,在他陰郁秀麗的兄長面前,一點點煥發出潇灑明朗之意。
長留未曾謀面的孿生兄弟,終于在幻境中重逢,得償心中夙願的一瞬間,楚鸾回的胸廓都被柔風吹破了,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東西都捧給哥哥。
“我回來了。”楚鸾道,“兄長,說不定我比你想的要強一點兒,能把禍害過我們的仇人,一個個碾成泥。”
他枕着謝霓膝蓋,這話也是笑着說的,但悲泉側畔的林木同時呼嘯起來,無盡陰沉中,确有山雨欲來般的威勢。
謝霓一按他臉上的紅痕,他就倒抽了一口冷氣,臉頰微微凹陷下去。
謝霓輕輕道:“還不夠。”
楚鸾回立即道:“還缺了什麼?長留雖回不去了,可你還有影遊城,在亂世裡也能安甯,也會有新的家。這些日子,我在城裡種滿了無憂花,是我從天夷境取來的種子,都成活了,也不那麼畏寒,等到了花期,滿城的金紅,花穗垂落,既像寶冠,又像比丘的袈裟,聽說在樹下能聽到佛陀講經聲,或許能讓哥哥覺得清淨,卻又不那麼寂寞。
“哦,季春時候,在無憂花下祈福,是最靈驗的。城裡不是有很多凡人麼?哥哥可以帶着他們,把花穗編織成手串,夜裡能做好夢,用朱筆在樹幹上寫吉字,能使來年花開更勝。要是把花穗釀成酒……哥哥就把那些不快活的事都忘掉了。”
他說話聲越來越輕,夢呓一般,身畔的悲泉鬼道悄然變幻,再聽不見凄厲的鬼哭聲,唯有枝葉沙沙的輕響,群起呼應,徐徐成風。
影遊城裡,無憂花開了,萬千簇金紅的花穗披沐着曦光,落花在巷陌裡翻卷成赤潮,能沒過足踝,等湧到城主府前寬闊的青石池道上,便散作淡金色的淺溪,流光潺潺。
謝霓聽到了誦經聲,更聽到許多人的笑聲,不再埋在雪裡,而是肆意鋪展,使得花枝搖顫。
有花穗垂在他額上,清香漫過靈台,有一隻手挽起他的頭發,将更多的無憂花絲絲縷縷纏繞進他發間,那個熟悉的聲音道:“霓霓,像不像花冠?”
楚鸾回則坐在他膝前,捧着一杯酒,道:“哥哥,今年的酒釀好了,就能解憂,也能忘愁。前面的路,你走得很累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酒盞中的無憂酒蕩漾,淡金色的波光倒映出謝霓的面容。
他很多年沒被純粹的愛意包圍了,或者說,從來沒有過。漫無目的,無憂無怖,甚至就這麼坐在階下,等一穗無憂花開。
謝霓很輕地笑了一下。
楚鸾回也笑,道:“哥哥。”
謝霓伸手拂去他發上一片落花,為他把并不端整的衣冠理正了,道:“多謝你,讓我看到小鸾長成後的樣子。”
楚鸾回露出有些疑惑的神色,有些急迫地抓住他衣袖。
“哥哥,是我做得還不夠好嗎?那些人,我都能去殺掉,長留的故地,也能生出春草,還缺了什麼,你告訴我!”
謝霓平靜道:“你想讓花開。我要讓雪停下。”
楚鸾回張了張嘴,意識到這後頭是何等的險路,依舊執着道:“隻要你想,我也可以去做。”
謝霓又道:“你想讓我忘憂。我想要你們安甯。”
楚鸾回眉心顫抖了一下,道:“安……甯?”
謝霓靜靜凝視着他,那種他看不懂的神色又浮出來了,其中至少有一絲不舍的意味,讓他聽到眼前人正在思念他。他一顆心莫名地下沉,又來了,喉頭猛地抽緊,仿佛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有了自己的意識,要像弓弦那樣絞死他,或者将他徹底驅逐出去!
他不想讓謝霓再說下去了,嘴唇微張。謝霓卻更快一步,身形前傾的一刹那,眼中的朦胧已被雪亮的決意所取代。或許動容,卻絕不動搖。
謝霓将一隻手按在楚鸾回胸前,道:“你的素衣天心呢?”
短短七個字,卻讓楚鸾回胸前爆發出一陣劇痛,像有鋼刀劈開胸骨,又活活地剜出心來,扯出的不光是鮮紅跳動的血肉,還有最後一絲不甘的熱氣。
——我還沒睜開眼睛,我還不想死!
“啊啊啊啊啊!好痛,好痛啊!”
謝霓一手牢牢抓着他肩側,眼中似有波光顫動。
楚鸾回面孔扭曲,無數糾纏着的草莖鑽出七竅,要從這副劇痛的軀殼中逃離出去!開滿無憂花的輝煌世界漸漸消散,彼岸難渡,他仍在這萬鬼同哭的世間。
不能停下。
在他看到楚鸾回的時候,他就想起來了。
長留滅國那一日,在天妃冰封的屍身不遠處,還遺漏着一縷血淋淋的臍帶。
和一張被吃空了的胎兒皮囊。
不知是何等的貪兇獸,将他孿生弟弟的血肉吮得一幹二淨,于是那張人皮晶瑩剔透,幾乎不見血,像小兒衣衫一般,靜靜卧在雪中。
他當真以為那是一襲衣裳,跌跌撞撞,向翠幕峰底奔行而去。
隻是睡夢中,那一幕頻頻閃動在他眼前,細節越來越清晰,使他心中惶惶,夜不能寐,和衆多噩夢一起百般糾纏
——直到他對上楚鸾回的雙目,猛然驚覺,那件衣裳上有兩個小小的孔洞。
那是謝鸾的眼睛!
胎兒的胸口上還殘留着齒印。對方是用牙齒撕扯開了胎兒,吮食骨血。
素衣天胎,生來便注定登仙,可若素衣失天心——謝鸾連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沒有,甚至不能化作鬼魅,招魂不至,更無法說出害他的人到底是誰。
楚鸾回站在他的面前,喚他哥哥,披着謝鸾的皮囊,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殘念。
可他的弟弟,他在世上的最後一縷相連血脈,永遠也不會回來。
“你不是殺他的人,或許是偶然寄住在他身上。”謝霓道,“既然已生出了靈智,我便不能告訴你,你究竟是人,還是草木。這一世,終究還在你自己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