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鸾回喃喃道:“可你是我的哥哥。我……他……我們都很想你。城中的一切都不是假的,兄長,你為什麼不能糊塗一回!”
謝霓溫和道:“七竅開則混沌死。無知無識,是很快活,可我不能。正如你也不甘于蒙昧,草木生人心,秘境裡一定有你真正想知道的東西,是放是執,唯有你自己能分辨,去吧。”
“兄長,可是生出人心,好苦啊。”
謝霓輕輕撫了撫他的頭發:“我知道。要是你能遂心如願,就好了。”
楚鸾回眼中的不舍還來不及消散,更有千言萬語要向他傾吐,便被他一推,身形頓時化作碧色煙霧,林木中似有長風呼嘯而過,鬼蜮的窮山惡水再現眼前。
謝霓手中的燈籠,早就無聲地滅去了。
和楚鸾回一見一别之後,他心火太盛,那麼多的恨與執念糾纏在一起,耿耿不寐,影蜮燈已經照不了他的路了。
伸手不見五指,衣擺浸飽了悲泉裡沉重的鉛水,在沒有影子的地方,他隻有一具脆弱的人身。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和那些迷途的惡鬼沒有分别。
腳下亂石嶙峋,荊棘遍地,會摔得遍體鱗傷,他知道。
當年白塔湖之後,他就曾在那樣一條路上,跌跌撞撞,摔過三萬五千跤,手足皆被荊棘叢劃爛了,衣裳上滿是泥漿,不知多少次跌入悲泉裡,在虛幻的安甯中沉沒下去,又一次次徒手扯着棘叢爬起來。
停下來,沉下去,是長安甯。
可歸人心,多歧路,他豈能長安睡,豈能久安甯?
謝霓抱着熄滅的燈籠,往遠處望了一眼。黑暗的盡頭有望樓的輪廓,一點孤冷的月光灑在上頭,很不真切,他卻看到了長留冰封的宮城,經年累月,顔色不改。
走了很久很久。
這一條路,再走千萬遍,依舊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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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霓?謝霓!”
單烽手握尋蹤草,追尋着草葉的指引。
他在金多寶那頭,耽擱了一陣子,尋蹤草就找不到楚鸾回的蹤迹了。
發生了什麼?楚鸾回會不會對謝霓不利?
這一條線索斷了,他隻能憑肉眼,在悲泉邊追尋謝霓的蹤迹。
這地方極其崎岖濕滑,連他的腳步都不得不放慢了。
悲泉裡的鬼哭聲一陣陣鑽進他耳中,他什麼樣的惡鬼慘狀沒見過,唯獨這一次,一顆心擰結成一團,害怕謝霓也在其中。
前路漆黑,謝霓有燈籠照明嗎?
會被亂石絆倒嗎?
會跌進悲泉的某處,苦苦抓着一根浮木嗎?
沒有任何回應。倒是河邊的陰氣砭人肌骨,要是他還能化作犼身,隻怕背上的毛都炸起來了。他憋着一口氣,将那些浮屍一具具翻過去,沒有,還是沒有!
單烽劈手抓住個哭喪鬼,道:“看見過他沒有?穿藍衣裳,散着頭發,二十來歲的樣子,你見過就不會忘。”
那些鬼嗚哇嗚哇地哭,拽着他,就要沉下去。
岸邊掠過一支通身缟素的送葬隊,歪歪斜斜地,沿途掉了好幾個在水裡。
怎麼還有死鬼給自己送葬?這些東西也沒有靈智可言,隻會嘟囔着到死也忘不了的話。
忽地唢呐一響,單烽聽到有人道:“迎太子,迎太子——”
單烽心裡猛地一突。
“什麼太子?在哪裡?”
那鬼魂跟濕冷霧氣似的,從他手裡滑脫出去。單烽看見他們的衣裳,不知朽爛了多少年了。
“太子沉在水裡……去找他,去找他,迎太子歸帝所……”
幾個哭喪鬼尖聲道:“太子的衣裳漂在水上,他在河邊嗎?”
“尋不到。”
“太子在河中央嗎?”
“尋不到。”
“太子在河底嗎?”
“太子在河底嗎?”
“太子在河底嗎?”
那聲音越來越尖銳,那一支送葬隊推擠着,竟然紛紛往水裡跳進去。
單烽二話不說,就要跟着往下跳,忽而聽見岸邊灌木中撲地一聲響,有什麼人摔在裡頭,很輕地悶哼了一聲,那一瞬間他的頭皮都麻了一下,當即以臂膀揮開荊棘叢。
“謝霓!”單烽道,目光一凝。
眼前竟是個穿銀藍綢衣的小孩子,四五歲的年紀,看得出是被嬌養着的,卻摔在荊棘叢裡,手臂上皆是血淋淋的口子,發上歪着一枚象牙鑲虹輝石的小冠,頭發散了一身,沾滿血泥的小花臉上,隻露出一雙烏黑瑩潤的眼睛,睫毛濃翹得像濕墨畫出來的,就這麼懵懵地看他一眼,又掙紮着爬起來。
他的小靴子都掉了,襪底都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