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玺不知道眼前人究竟是什麼身份,卻猜得出對方是友非敵。
他可以和她合作,卻也知道,他不能揭露他已經看穿她的破綻這件事,他想要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卻也不能操之過急,他還得保障徐敬之的安全。
他的理智告訴他,這個女人不簡單,可他的感情,卻已經為她所牽動。
昨夜她刻意糾纏,甚至主動勾引,他心緒幾度波瀾。
想問她,究竟當他是什麼,又想問她,究竟是誰,想問她意欲何為,又想問她是否也真的喜歡他。
他不知道說什麼,便索性一言不發。
他的心思困于她,思索不得其他,隻好借口說去撿幾根樹枝回來,回來時卻見她已經熟睡,眉眼安然,十分好看,他取下他的外裳,披覆在她身上。
借着幽微的篝火,他細細端詳着她,她看上去弱質女流,他卻十分清楚,她手起刀落幹脆至極。
想起方才在尚未進入礦洞之時,他和她兵分兩路解決守衛,他見她來時衣裳略染血迹,心知她是都解決了。
梁玺不想見血,更不想她在他面前暴露得更徹底,他有些逃避,不想再去猜測她的身份,也不想得出那個令他回避的答案。
他拿出上好的迷藥,對她言說他用此藥解決了那些守衛。
果然他見她神色一愣,似乎從未想過還有這種解決方法。
梁玺心中沉沉,此藥雖價貴,卻并不稀有。
若她是為人所派,前來淮安攪弄風雲,一個合格的細作不至于連此種迷藥都不知道。
她不是細作。
可那更糟。
她或許,真的是匪。
土匪自然不會用貴物,更不會了解。
隻有她确實是土匪,才能解釋為什麼她能大膽夜行于山中,為什麼她要入此局——因為赈災銀失蹤這件事,仍然被扣在雲霧山的土匪頭上。
官府大肆剿匪,想來她和她的寨子也不堪其擾。
她佯裝的面貌被官府發現,登出通緝令,卻還是被他看穿了僞裝。
沒想到,原來他來兖州的第一天,他們就差點打過照面。
命運使然,他進入淮安,第一個遇見的竟也是她。
說來可笑,若非他喜歡她,細細描摹她的長相,如何能發現得了她的真面目?
她定然不知,她是因此事而暴露吧。
他相信過她,雖然她在賀宅中,仍在繼續她的謊言,雖然那時的他,也信以為真。
但他此時已經跳脫出來。
賀懷雪,你到底是誰,你又叫什麼名字?
你是雲霧山上哪座匪寨的人?你自幼便在那裡長大嗎?
徐敬之還在他們手上,若是她有危險,徐敬之隻怕也活不了。
梁玺将撿來的樹枝添進去,篝火複燃出生機,紅彤彤的火光照在二人臉上,梁玺卻怎麼也睡不着。
他究竟該怎麼處置她?
輾轉反側,他索性去尋找出路,以防萬一,他拿出一個輕巧的瓷瓶,瓶中裝着滿瓶的迷藥,是啊,他又不止那一瓶,他也騙了她。
勻出些粉末,輕輕灑在她鼻部,量不多,不會引起她的警覺。
臨走之際,梁玺深深看了眼胤姜,他從沒否認她的貌美,他欣喜于她的聰慧和狡詐,卻也疲憊于她的冷漠和欺騙。
可是他好像也沒理由去責怪他,因為連他自己,也在欺騙她。
他告訴她叫洛朽今,來自漳州洛氏,可他不是洛朽今。
他姓梁,單名一個玺字。
他出身雍京梁氏,前任靖國公是他祖父,現任靖國公梁牧為他伯父,冀安将軍梁弛是他父親。
梁玺十歲被選為幼帝伴讀,此番前來,隻為在兖州掀起滔天血浪。
而她,本也該成為那覆巢之下無處可栖的遊人。
梁玺知道,他應該那樣做,權力之争,本就是如此,十五年前如此,十五年後如此,千千萬萬代都如此。
他不應該有什麼不同,更不應該為眼前情愛所迷。
男子為一時心動,做出些什麼石破天驚的事情不稀奇,但是善始難得善終。
他的母親為此受苦良多,他的妹妹險些颠沛流離。
他母親是被送來大梁和親的百钺公主,姓姬,名靈君。
父親梁弛先動情,借着狩獵第一的彩頭,主動向先帝求娶。
彼時先帝宮中還有一位得寵的後妃,又有如今的太後穩坐中宮,不論是出于哪種心思,先帝欣然允諾。
可是梁弛根本護不住她,百钺内亂,姬靈君那一脈族群在内鬥中全軍覆沒,連帶她這位聯姻公主地位也變得尴尬。
梁氏内部對這位處境尴尬的和親公主諸多不滿,彼時的梁弛不占長也不占嫡,排名第三的他,雖然有些才幹,但是跟宗子梁牧所享有的家族資源終究是有差距的。
百钺内亂之後,梁弛的這樁婚事,在當時的梁家主看來,已經成了虧本買賣。
所有人都逼着姬靈君自請下堂,卻不想平白污了梁氏的名聲,擔個休妻刻薄的罪名。
彼時梁弛懦弱,又為家族羁絆,雖想在其中尋找破局之機,卻最後誰都耽誤了。
梁弛娶平妻,平妻雖稍遜于梁家門第,卻比之姬靈君這個落魄公主好得多。
梁玺的幼年歲月,蒙着一層灰,他雖年紀小,卻十分早慧,他見過下人白臉紅臉輪番唱,見過兄弟姊妹間明争暗鬥,也見過妻妾相争妯娌互鬥,更見過父子君臣嫌隙。
後來姬靈君不欲再和梁弛糾纏,梁家人終于達到目的,二人和離。
父親神情灰敗,問他,是想留在梁家,還是随母親離去?
當時梁弛和平妻已經有一子,姬靈君和他在梁氏已經足夠多餘,梁玺不傻,他留在梁氏,或許活不了幾天。
或許梁弛真的愛姬靈君,但是他護不住她,更拒絕不了梁家人為他娶平妻。
這樣的父親,也護不了他。
直到後來,梁弛終于掙脫開梁家賦予他的枷鎖,遠赴北境打仗,為自己謀得了一番功績,他的話才在梁氏中逐漸有分量起來。
再後來,祖父去世,梁弛才将姬靈君和他迎了回來。
中間波折重重,他們都跨過了,其中艱難,也唯有梁弛和姬靈君知道。
而梁玺呢,也不想重蹈覆轍。
隻是為何,偏偏遇見她。
她之身世,比之當年的姬靈君,還要低微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