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還是來了啊。”
孫縣尉聽命帶着官差前去抓人時,李娘子沒有絲毫驚愕,隻是長舒了一口氣,泰然地将懷中的孩子遞給一旁忙活的胡嬸。
她眼中蘊着光輝,輕輕地拍了拍娃娃的背,将微涼的臉頰與女兒胖乎乎的臉頰相貼,感受着小小的身體的溫度。
此時的雪已經小了些。李娘子走出能夠避雪的茶棚,在胡嬸略帶擔憂的眼神下,轉身跟着縣尉離開了。
“走吧。”
最後的最後,她隻留下了這句話。這句話輕飄飄,随風攪碎在了六年前的長安。
李娘子被押着邁入縣廨公堂時,隻見徐讓身着绯紅的官袍端坐明堂。而裴佑已換了天機樓特設的從三品紫色襕袍,腰間束着金銙蹀躞帶,玉石生輝,氣勢攝人。
按理裴佑官大一階,但因聖人特授徐讓主審之權,她屈居下首,橫刀而立。
待李娘子站定,裴佑率先開腔問道:“李娘子可知,今日為何而來?”
“知道,殺人償命,該得的。”此話一出,裴佑正覺欣慰,李娘子卻畫風一轉,咄咄問道:“但奴有一問,裴娘子是緣何懷疑到奴身上的呢?”
裴佑嘴唇微抿,對着堂上衆人沉郁道:“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先給大家講個故事。
七年前,聖人率兵打入京畿,此時經過了幾年的戰亂,各地餓殍遍野。但亂世也最易出英雄,隴右軍中便出了一位。
他青年喪妻、中年喪女,自己隻身在軍中屢立戰功,斬敵方頭顱不下千人,作戰有方,最後雖已過天命之年,仍在第二年論功行賞之時被當今聖上封為節度使,掌隴右道。
而這位新封的節度使,還未風光過一年,便在建德元年的春日,被貶去官職,回了隴右,不知緣由,隴右節度使由他原來的下屬擔任。
又在一年後,建德二年,隴右突發山洪山崩,大量難民湧入京畿,聖上寬厚,先下罪己诏,後因剛登基國庫空虛,隻賜了十萬兩白銀赈災,但作為補償,聖人不再計較災民的過所,許他們定居長安。
其中一人因受災潦倒而來的,便是那位被罷了官的前隴右節度使。”
羅浮春聽到此,大惑不解,問道:“這與此案有何關系?”
裴佑倏然:“這裡被罷官的隴右節度使,應該就是鄧老翁了。”她轉向羅浮春,解釋道:“昨夜我們從茶樓分開之後,左右我睡不着,更疑心為何這無官無職的鄧老翁會歸到大理寺少卿手下親查,恰逢天機樓多存前代诏書,我便在其中找到了六年前三月初二隴右人士鄧通的任職诏令,而鄧通不是旁人,正是此案的死者——鄧老翁。”
“但接下來的故事,或許就要李娘子來補充了。”
李娘子聞言變了臉色,嘴角噙了一點弧度,呵呵冷笑兩聲,全然不複平日裡溫柔的鄰家姊姊模樣,眼神玩味道:“裴副使所言不錯,不過……”
李娘子突然猛地舉起手,指向在場每一位官員,厲聲質問道:“你們這些當官的,又是什麼好東西!”
門外的雪越來越大,外頭的楊樹枝馱着雪快被壓到地上,冷風呼呼地順着門縫擠進來,叫嚣着寒風的凜冽,吹得地上的火盆中的紅焰焰的光烤在每個人的臉上。
“放肆!李氏,搞清楚你的處境,你現在是嫌犯,堂中豈容你大呼小叫!”久立一旁的縣尉早就看李娘子不順,此時更是想在各位中樞上官心中留下個好印象,便瞬間狗腿道。
不料卻得了個反效果,徐讓斜睨他一眼,沉聲斥道:“你閉嘴。”
“這——”縣尉沒得到好,努努嘴,躬身一旁靜立去了。
李娘子聲音含怒,眼中略帶悲涼,大笑道:“那又如何?我自知已犯下死罪,既是将死之人,我管你什麼勞什子規矩紀律!你願意耍你的官威,朝那些富商豪紳耍去,光吓唬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做什麼?”
盆中的火炭噼啪作響,低緩的聲音也落珠般回蕩在屋内:“六年前,也就是建德元年三月初,隴右節度使鄧通首次入京述職,從皇宮回來的路上,他騎着高頭大馬,好不威風。
那一日正是上巳節,西市街上人頭湧動,而這位新上任的邊疆大員,卻不顧朝廷律法,喝醉了酒鬧市縱馬,遭殃的,當然是當日的百姓。我當時正懷着孩子,沒有辦法去茶棚幫忙,胡郎想趁着人多能多掙些銀錢糊口,便在茶棚守着。卻不想,節度使已醉得不省人事,指揮手下見鋪子就掀,到我家茶棚時,胡郎去攔,那鄧通便惱羞成怒,縱馬踩死了我家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