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國勢必與西涼開戰不可了。
不同于從前的是,這回我的心态有些微妙的變化。
我雖然不貪生,可我也怕死。有什麼人會樂意打仗呢,戰争是要流血犧牲的,兩國都會失去很多很多的人,有一個十來丈見方的大坑那樣多。
如果我能趕在這段情節發生之前離開,就能提前結束這一切。
臘月底時,年關在即,宮内外忙的、談的都是新年的準備置辦、人情往來,到了十八号時,皇帝特免了早朝讓官員歸家。
臘月十八,年關将至,大雪紛飛。
晨起,我照例醒得很早,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不過今日卻沒再練武,我用不上這些了,索性坐在書案前拿筆列了一張單子。
等到天擦亮,宮女和長穗也醒來,我喊來她,吩咐:“這些是我準備給大家的新年的賞賜、貨物,從我的私庫裡撥走,照着分下去。”
長穗隻道是尋常,笑着應我:“公主就是大氣,一年到頭了總給下人們有賞。”垂眸看到字迹卻愣了一下,“下品階宮女賞銀一人五十兩?”她又重複了一遍,擡起頭,猶疑道,“公主……宮裡姑姑一年也不過五十兩銀子。”
“是啊。”我歎了口氣,平時沒怎麼關注個人經濟問題,公主的俸祿還真是高,臨走查賬才發現攢了這麼多錢。難怪梁國窮人那麼多,敢情錢都跑到這裡去了。
我感覺自己像一個占着城堡和金币的火龍,或者貔貅。
長穗一雙纖細的手捧着那張紙,像見到什麼聖诏,雙目閃閃發光地看着前方,讷讷念着:“奇怪,今天過年嗎……”
“的确是要過年了呀。”我笑,又将紙翻到背面,“這是河西家家戶戶的賞賜。務農的多給些,做官的就看着來吧。哦,還有師爺……他既然葬了,又無家眷,就把賞銀送到親戚那裡。”
長穗沉默地聽着,眼眶卻越來越紅。我以為她是想到糧倉失火、師爺殉職的事情,悲從中來,就安慰了幾句。
交代完一切,我喊侍衛去收拾車馬,準備去一趟河西。信步向寝宮門口走去時,長穗卻忽然撲上來,攔腰抱住了我。
“公主這是要想不開了吧?奴婢就知道,西涼人奸險,公主此去軍中必要有一場惡戰。”沒等我回答,她自己越來越急,嚎啕大哭起來。
這一番動作突然,把我撞得在冰面上滑了一下,幸而四條腿兩個人就是比兩條腿的時候站得穩當,沒出什麼事。
至于其他宮女,她們怎麼也沒想到身居要職的長穗姑姑會做出此般逾越禮制的大不敬,等我反應過來時,已經跪倒了一大片。
長穗不僅敢大不敬我,還敢撺掇左右人一塊兒大不敬我,“你們還跪着幹什麼,快攔一欄公主,我去禀告麗妃娘!公主死了,姐妹們就要換主子了……”
其他人并不知道這一回事,聽到長穗的話,竟然也都來攔我。
……我勒個大去!長穗,我真是低估了你的思考能力和行動力呀。我确實是要走了,可能表現得也有點兒交代後事的意思,但在長穗的視角,她可能以為我要死了。
這一出真是酸爽,霎時間,我确實有種類似于過年的感覺——像走在家裡小區路上,冷不防踩到一個雪地裡沒響成的摔炮,炸了一下。
最終我狠下心,将長穗以及其他小姑娘制服,用衣帶拴成一長排系在了寝宮镂花門的框架子上,拿手帕把嘴堵上,跑了……跑到一半折返回去,長穗正焦急地左右扭着頭,哼哼地叫喚,見到我回來以為有轉機,眼神大亮,扭得更起勁。
讓她失望了。我隻是回來把寫好的賬目手記放到長穗的腰包裡:“忘記把它還給你了。你記得照上面寫的賞賜下放啊!甯多勿少,甯送勿剩,切記,切記!”
反正這些錢留着我也用不着了。不如像所有遊戲裡的NPC一樣,下線之前爆一輪金币。
忙完這些,我直接出了宮,害怕留下去再出什麼意外,直奔河西城。花了幾日,從上京趕到河西城山下停放傳輸艙的地方。
為求穩妥,西洲年也和我同行。我不确定傳輸艙的能耗需要多少電力,根據上一次嘗試來看,臨時的儲蓄電池顯然不夠。可我也不能真的再加大産量,索性讓西洲年本尊直接連線。
他起初還在為了話本子的事情鬧情緒,不肯走。直到我坦誠相告,丢了一件大事出來,又保證等做完這件事之後,會專門遣派一支隊伍護送他回西涼,他才松了口,可心裡大概還是橫着一口氣。
這可不行。西洲年是我回到現實世界的關鍵,可不容有半點兒差池。萬一傳送到一半,他忽然撂挑子不幹了,拔我電線可怎麼辦?這種情況不亞于在ICU拔人氧氣管。
我隻好軟下來,一路上都和他锲而不舍地道歉。
可每當我提起當日,西洲年的反應隻有轉頭就走。
我隻好下馬追他:“你聽我解釋兩句,是西涼使臣不敬在先的,他們說你和我……”平時他一直是頭也不回的,今日卻出爾反爾了,我追到一半,他忽而停住,害我撞了一下結結實實拍在他肩胛。
還沒站穩,他又伸手握着我的手,往他的脖頸上比。
“士可殺不可辱之!”他可能一路上越想越氣,到這時,潑天的脾氣一股腦地傾瀉出來了,連睫毛與發梢都在顫抖 。
“你既當初殺了我也倒算了,你留我的命,還把我當什麼玩!”
我指尖感受到西洲年溫熱的皮膚,血管還突突地跳着,旺盛的生命從柔軟之下滲透出來,連忙抽手:“西洲年,你幹什麼?你可是古人。這是在官道上!你别這樣跟我拉拉扯扯的…… ”
每當我們談話,車隊随行的人就識趣地退開了幾丈,中心空出一道無形的場。可這也像是,我們被圍起來,被格外地觀照着。
我心裡一陣莫名的煩亂。
西洲年則緘默地端詳我半晌,然後嗤笑一聲,撒開手。他不冷不熱地說:“你覺得我是古人,我可不覺得。”
我無言以對。
他說得沒錯,這裡是他生長的世界,我是外人。
“你說話倒是夠絕情,像刀子一樣剜人心。”
“公主值得我把好話使在刀刃上。”
西洲年濃墨重彩的眉眼透出濃厚的嘲谑,他的底色頑劣卻又清澈,像個初次見識世間萬物的孩子,連自己都要破壞一番。
他一字一句地說着:“六公主你處處與我想撇清關系,可你真的能抽身嗎?六公主,你的言語空空蕩蕩避着嫌,你的所作所為可一點也算不上清白。”
我啞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