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晚宴開始前換了一身衣裳。長袍雪白的鍛料上繡着雲朵一樣的暗紋,衣領和袖口翻過來揝了銀灰色的毛邊,和頭上貼着雲母石的帽子一樣閃着淺而朦胧的彩色光澤。并且,我終于能夠把油亮的頭發遮一遮了。
西涼的晚宴與梁國沒什麼不同,也是在室内,或者說帳子裡。一群暫時扮作熱絡的陌生人和他們生死之交的母輩被按着腦袋湊到一起。
有人抽一種類似煙的東西,點燃了火星,長桌的皮毯燒焦,出現一個坑洞。萬幸的是千百種混沌之中沒有幼子的哭聲,西洲年這一輩的子嗣大緻過了人嫌狗厭的年紀。
可能也沒那麼絕對。
在祭禮開始前和雅琳搭話的男孩子過來和我攀談。他說話時,嘴角兩邊和雅琳一樣有對稱的梨渦,看起來也不過十五六歲的青澀年紀,張口卻喊我“小姑娘”。
我沒理他,全神貫注維持着脖頸的平衡,新的裝束使我感到腦袋很沉,帽後的白紗墜得人心惶惶不安。
這些天積累的種種回憶開始攻擊我,雅琳說祭火禮是新娘的場合,恰好西洲年送了我一份過分珍貴的禮。
想到這兒,我忽然又覺得帽子還是不戴為好,于是我把它摘了下來,放在膝蓋上。
少年見狀,說:“小姑娘,你累啦?”
“起開。别招惹她。”西洲年用一段象牙白色的樂管敲少年的額頭。
後者輕靈靈地側身躲了一下,卻并不見怯意,反而咧嘴笑了。悶悶地問西洲年:“她是嫂嫂嗎?”
西洲年看都不看我一眼,整理着面前的杯盞,淡淡地說:“是母老虎,是獵犬,是豹子。但不是嫂嫂。她打得過你哥我,你說話要小心,說錯了她就會揍你的。”
少年聽罷貌似更來勁了。
我:“……”
雅琳白了少年一眼,卻甜滋滋地說,“這個人來瘋,叫西洲東霞。”他是西涼王第七名側妃的兒子,西洲年最小的弟弟。
我和西洲東霞說:“要不你們還是用西涼語聊天吧。因為我一點兒不想聽懂。”
“那不行,你是今晚的主角,務必得确保你能聽得懂。”西洲年為我斟了一杯酒,古怪地笑道,“在座的人都對你很好奇呢。”
“嗯?”我剛放松些的脊椎再度提起來,吊着心膽,晃晃悠悠地盯住他的眼睛,“我啊?”
“對呀。”
大事不好。
雅琳的腦袋從西洲年身後擠出來,笑呵呵地看着我。我自然而然就聯想到,她說,“祭火禮是選新娘子的節日”。
嗯,現在的情況來看,我很危險啊。
難道說,兜兜轉轉一大圈,六公主豈不還是遠嫁西涼要上當王妃了?
這莫非又是系統的自動修複在作祟麼……在一個已經壞掉的系統裡,發生什麼好像都不足為怪。
我吞了一口很大聲的口水,出于确認,顫聲問:“是我想的那種主角嗎?”
西洲年抿一口酒:“我怎麼知曉你想什麼?”
嘶……應該是大事不好了吧?
我撐頭沉思。
熱騰騰的羊脊骨支在了台面上,看着熱氣升騰,我卻沒有一點胃口。
雅琳興緻沖沖地朝我遞筷子:“快吃點呀,墊一墊肚子。一會兒薩仁來了,就隻有喝酒的份了。”
西洲年看了她一眼:“沒關系。東梁人不用遵酒禮。”
西洲東霞聽到另一個名字,轉了話題:“薩仁在秋獵就是冠軍,遠勝部族男兒郎。王一定很喜歡,不知道會許給哪處人家呢。”
秋獵,許婚,薩仁。
一個個名詞碎片似的跑進我的腦子裡,我将它們拼湊成一個心裡的西涼。
今晚有大事要發生。而且起了風沙,官兵不好搜查,是最合适出逃的機會。
看來非走不可了。
我努力讓自己振作精神,從桌上挑揀頂餓的食物咽下去,以免自己在風雪交加的夜裡死于體力不支。
西涼人拆解羊排會用到一種小巧但鋒利的剔骨刀,我也趁着無人注意,藏了一把在袖子裡。聽說草原上有狼出沒,假如真的遇到野獸,好歹多一個防身的兵器。
西涼的樂師彈起二弦琴,風聲更大了。時間拖得越久,帳中的防備就越稀薄,人們懶懶地依偎在熟悉的人身邊,任憑溫暖的酒味在彼此間蔓延。
我身處其中,愈發顯得形影單隻,另一種擔憂也愈發濃厚。
還沒來。我要等的人還沒有出現。
卻有其他意料之内的賓客先到。
帳外響起一陣女兒們的歡聲笑語,雜亂的步子踏出莎莎的踩雪聲,在西涼語的對白中,我零星聽到幾個近日學會的詞,“雪路”、“遲了”。
西洲年站了起來,預先向聲音的方向舉杯。其餘諸多賓客,都從席位起身,在地上行匍匐大禮。
雅琳一擡頭見我愣着,連忙戳我的屁股趕我起來,我照做了,可也隻來得及站起來。
緊接着,一名珠圓玉潤的中年婦人在數位小丫頭的攙扶簇擁下走進來,西洲年供手行了一道揖禮,“阿母。”
我和西洲年并肩而立,我不尴尬,尴尬就會轉移。
在婦人的注目之下,我有樣學樣,泰然自若地地舉了舉杯子。
婦人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但還是保持着表面的禮貌,颔首示意我們免禮。
雅琳站起身,她和西洲年也隻隔着一個座位,所以很快就跑到我的身邊。她拿過我的手,放在她的心口,我感覺到那裡撲通撲通像擂鼓一樣震顫。
過了一會兒,雅琳看向上座雍容華貴的婦人,小小聲說:“王妃娘娘。”
我說,我猜到了。她是西洲年的媽。
雅琳又讓我看旁邊一名少年,她的穿着是西涼貴族常見的款式,不惹眼也挑不出錯,腳上踩着一雙麂皮小靴,上面還染了些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