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母的動作很是迅速,幾乎剛吃過午飯,将兒子打發去照看當家的,她就領着兒媳出了門,臨行前,還沒忘記各準備一筐子雞蛋。
周母名劉翠蘭,娘家牛頭村,在小溪村往北五公裡外,而阮家所在的杏花村,則恰巧處于南邊,方向相反,自然不能同路。
提着雞蛋,阮柔邊走邊回顧着有關原身娘家的回憶。
一路上遇到熟悉的村人,也都客氣打過招呼,做出一副憂愁狀,與原主表現别無二緻。
因着家中隻有一雙兒女,阮家爹娘對原主也十分疼愛,女兒出嫁,除給原主添置箱籠布匹等物,還額外給了十兩的壓箱底銀子,在鄉下可謂十分厚重。
原主嫁進來一年,周家條件過得去,倒也沒眼皮子淺的動原主嫁妝,如今銀子還在她手中,但一年來做繡活賺的錢幾乎都用來改善生活,絲毫沒有留餘,至于先前說給周青遠趕考用了,則全是她編的瞎話。
阮柔到的時候,阮父照常在後院的木工房趕制家具,阮母則在打理後院的一塊小菜地。
女兒回來,阮母祁紅又是高興又是擔心,“怎的這時候回來了,可是出了什麼事。”
阮柔前世見過形形色色各種人,如今自然能瞧出眼前人的真心。
她放柔了聲音安慰,“娘,我沒事,是婆母讓我回來一趟。”
提起親家母,阮母就沒個好氣,“她讓你回來幹什麼?“
天底下就沒幾對相處得好的婆媳,更何況周家那老婆子向來眼睛長在頭頂上,她心疼閨女,當然看不慣對方。
“娘,等爹過來我再一起說吧。”
“對對對,你先坐,累了吧,我看你都瘦了。”說着朝屋裡喊,“石頭,去給你姐沖碗紅糖水。”
沒一會,小石頭應聲而出,卻是端着整四碗糖水,挨了親娘一個腦門崩,“糖水不要錢呐。”
阮父撣幹淨身上的木屑,剛從後院走出來,見狀笑道:“孩子心疼你呢。”阮母遂不再說話。
一家四口齊齊喝着紅糖水,阮柔隻覺得嘴裡甜滋滋的。
阮父發問:“可是有什麼事?”
阮柔沒有隐瞞,當即将周母的打算道出。
得知是來借銀子買藥,直性子的阮父當即開口,"要多少,家裡多的沒有,幾兩還是有的。"
阮母卻沒他那麼爽快,小心翼翼問道:“慧娘,你是怎麼想的。”若女兒執意要借,她也隻能給銀子,可到底女婿已經去了,她不得不多想一層。
阮柔意外于這個婦人的機敏,卻也欣喜有人配合,“我,我不知道,婆母她不想賣地。”意在提醒周家還有十幾畝地,并不是真的缺錢。
阮母似是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二十兩,能借到那麼多嗎?”
顯然不可能。鄉下人家掙點銀子不容易,都當寶貝似的藏着,根本不願意外借。
“肯定還是要賣地。“最後,她下了結論。
那麼問題來了,一家老小如今老幼病殘,掙不了錢,既然早晚都要賣地,那借的銀子打算怎麼還,還是說,暫時壓根不打算還了。
誰家的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阮父也慢慢皺起了眉頭,為難的看向女兒,在他想來,不借錢,女兒在周家的日子鐵定不好過。
阮母卻沒那麼多顧忌,原本她最看重的就是女婿出息,隻要女婿高中,掙一個秀才娘子的身份,女兒就算賺了,可如今女婿沒了,沒得還要女兒把一輩子都搭進去。
“慧娘啊,你跟娘說說,是怎麼打算的?”
阮柔擡頭,遲疑着道:“娘,我不知道。”
阮母是真着急,試探問:“慧娘,要不我和你爹接你回來吧,咱們還跟以前一樣。”
“可,可婆婆說以後好好過日子。”她讷讷。
阮母隻覺女兒命苦,剛嫁過來一年就經曆了喪夫,又沒個孩子,日後哪還有好日子。
女兒傷心歸傷心,可為長遠計,怎麼也該做别的打算,阮母打定主意勸女兒改嫁,當然,現在說還為時過早,畢竟女婿走了還沒一陣。
“慧娘,你在周家,不要拼命做繡活,傷眼。有事也不要自己撐着,親家還在,哪裡用得着你出頭。“
“嗯。”
阮母一句句交代,絮叨個沒完。
阮柔将頭靠在她懷中,感受着對方身上傳遞來的熱度,心中酸酸脹脹,有娘的孩子可真好啊。
最終,在阮母的堅持下,阮柔從阮家隻帶走五十文錢,就當是買那五十個雞蛋的錢了。倒是惦記着女兒在周家不好過,硬是給塞了好些糕點紅糖,讓她不要虧待了自己。
阮柔走在回去的路上,感受着比來時還要沉甸甸的籃子,心中微暖,這是她自娘親離開後,第一次感覺到來自父母的疼愛。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後,阮母逮住一旁的小兒子,教訓道:“年紀不小了,還不懂事,長大以後給你姐姐撐腰,知道嗎?”
“知道。”小石頭揮舞着拳頭,一副惡狠狠的模樣,“誰欺負姐姐,我就打他。”
“這就對了。”阮母滿意,松開小兒子,“去玩吧。“
小石頭機警地跑遠,不一會就不見蹤影。
阮父搖頭,問老伴:“你是想接慧娘回來?”
“嗯,慧娘還那麼年輕。”多餘的話不用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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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阮家耽誤了好一陣,回到周家時,周母已經在了,肉眼可見,她的臉色不大好看。
瞧見人回來,她勉強擠出個笑臉,“慧娘,回來了啊。”
“嗯,”阮柔應着,将帶回來的五十文錢交出,不好意思道:“娘,這是我娘給我的。”
瞧見隻有五十文,她連面上的慈和都僞裝不出來,木木地接過錢,默默在心中算賬。
她這次回娘家,隻從她娘那借到了一百文,還是她娘背着嫂子給的。
想起娘家發生的那些不愉快,周母眼神微沉,也沒臉教育兒媳。
朱家的條件沒有周家好,她到周家算是高嫁,這次嫂子也是拿的這個借口堵她。
“小姑子,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咱家什麼情況你還不清楚。”她斜着眼,帶着顯見的譏诮,“娘,周家好歹有十幾畝地,咱老朱家才幾畝。”
朱婆子猶豫不安,兒媳的話沒錯,可女兒遇見困難也不能不幫,最後也隻給出了自己的一百文私房錢。
她以為兒媳不知道,卻不知小朱氏将一切看得清楚,隻是錢不多她也懶得做那個惡人。
一百五十文,就是婆媳倆此行回娘家的收獲,周母暗恨。
已經耽誤了一天,怎麼說明天都要去鎮上找林大夫拿藥,再延誤不得。
周母咬咬牙,進了主屋,當着周父的面取出家裡的地契。
家裡的十畝良田分為兩塊,三畝旱地是一塊,合計三張地契,都是衙門上過契的,十幾年下來,薄薄的紙張已經泛黃,卻依舊重若千金。
“當家的,今天攏共借了八兩多,不夠藥錢,我預備再賣兩畝良田。”她沖床上躺着的人道。
周父眯着的眼睛瞬間瞪大,堅定道:“不能賣地。”
“不賣能怎麼辦,你走了,留下我和青沐兩個嗎?”
周父立時頹喪下來,“唉,那就賣吧。”兩畝良田怎麼也能賣個十五兩銀,應該夠他養好身體,隻是愧對祖宗。
第二天一早,周母就将要賣地的消息放了出去,頓時轟動了整個小溪村。
照例來說,這等消息要先通知熟悉的人,畢竟農家田地難買。可誰叫大嫂二嫂昨天都嚷着說沒錢了呢,周母惡意想着,既然沒錢借她,當然也沒錢買地。
不到一個時辰,整個村裡的人幾乎都趕了過來,其中自然包括有所顧慮的周大嫂和周二嫂。
地裡如今還種着一茬莊稼,等到秋收就能收糧,周母咬緊了兩畝地一起賣,十六兩銀子,一文都不肯讓。
村裡有這麼多錢的到底是少數,大部分人就湊個熱鬧,但說的話也足夠紮心。
“唉,可憐哦,好好的一家子。”有那善心的忍不住感慨。
“我看是沒那個當官的命。”尖酸刻薄的婦人沒錢買地,說的話也不讨喜。
有那八卦的好奇問:“大海、大江家的,你們倆都不買嗎?”
聰明點的都知道不會買,否則也輪不到他們知道消息。
周大海家的也是郁悶,白白借出去五兩銀子,結果還被怨上了,找誰說理去。
相反,周大江家的就看得開,兩家關系近,買這兩畝地以後少不得争執,還不如不插手。
讨價還價一番,最後還是十六兩賣給了村裡的一戶族人,是兩兄弟合買,不過後面分配的事就跟他們無關了。
瞧着周母手中緊緊攥着的地契,買了地的兩人眼睛直冒綠光,這可也有他們的一份了。
兩邊都急,約定第二天兩人一起去衙門過戶。
一切塵埃落定,周母隻顧着心痛,阮柔卻在心中思量。
上一世,原主是主動給出了十兩的嫁妝銀子,有十兩打底,後來周母死活又借到了十兩,硬是撐着沒有賣地。
那麼多的地,又不用再繼續供着讀書人,哪怕周父身子不好經常要喝藥,靠着種地和原主做繡活,硬是将這個家給撐了下來。
如今麼,對周家來說還隻是開始。原主的怨,她會替她一點點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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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春堂,林大夫看診的第三日,他幾乎以為那家人不會來了,卻不料一擡頭就看見那家的婦人。
“林大夫,抓藥,”她強調,“好藥。”
少了兩畝地,周母的心情委實算不得好,對上大夫還得好聲好氣。
林大夫愣了一下,喊學徒盯着點,随即将人帶到了後院,珍貴的藥他都不敢放在堂裡。
從櫃子裡取出珍視的錦盒,褪去層層包裹,一隻白胖的人參出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