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流下眼淚,不是都說人無完人嗎?為什麼要對我這麼苛刻?我可憐自己,希望老天爺看到了,也能可憐可憐我。
而回應我的,隻有如同星空那幅畫中扭曲的天空。
沒人喜歡自怨自艾的人,我又忙調整心态,比我慘得大有人在,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我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我無需為生計口糧犯愁,還有人深愛着我,對我寄予厚望,更不要說,我還有外貌優勢,做什麼都事半功倍……
濃稠的雲像是在融化中的蠟塊,它的色彩越發鮮豔……沒有用,過猶不及,幸福是自然而然的感受,不是應該與不應該。
這真是個悖論,如果我能想到是哪裡出了問題,我就去做了,可我想不到我想不到什麼。
騙人難騙己,臨時抱佛腳的大徹大悟,必定是虛假而功利的,我在這個死循環裡越陷越深,越來越焦慮,水要漫過頭頂一般,窒息,而當你發現做什麼都是徒勞時,就會失去信念,徹底敗給絕望,而絕望,又會成為“心魔”的養料……
這道題貌似無解。
呵呵,好吧,我要入魔了。
等我成了魔,那些大聰明才不會當我才剛入魔,他們會說,我潛伏許久,終于繃不住,現出了真身,既然我原是魔來着,那白璧無暇的陶染神君也能“沉冤得雪”了。
……戰神說我活在他人的目光中,我不服氣,誰在意那些傻逼?可死到臨頭,我還在預測我入魔後衆人的反應,真是……
“救救我……師傅……救救我……”我早已支撐不住自己,身心俱崩,趴伏在地,手指摳得太用力,折出詭異可怖的角度。
戰神的職責是守護天宮,如果他此刻真在這裡,那他能幫我的,就是趕在入魔前殺死我,如同他當時斬殺陶染。
我不想落得和陶染一樣,永生永世在競天劍中遊蕩徘徊……
閉上嘴,眼淚仍如泉湧,無聲流淌。
“雲筱神君。”
……我不是雲筱,你認錯人了,雲筱說是我殺了她。
你問我是誰?我不知道。
我想要回家,可是也許有關“家”的記憶也是假的,虛假的人格,虛假的記憶,我從未存在過,如同一段代碼,删除了便沒有我了。
那個聲音再次出現,他叫我:
“雲筱神君。”
混沌之中,我看到一盞燈,影影綽綽的,原來是燭火的光亮,男人的背影有些眼熟。
“弟子姚莫羽……”
随着話音,室内陡然刮起一陣靈性的風,将霧氣吹散,我看清了他的長相……有點失望,是個大叔了啊,白白胖胖的,倒是不油膩。
姚莫羽……是誰?我又是誰?
佛龛的位置,男人供奉着一尊木雕像,神像沒有面孔,但從衣飾上不難看出是一位女子,我走近了些,神牌上寫着:紫宸宮,九重天戰神座下,雲筱神君,弟子姚莫羽敬奉。
原來這就是雲筱神君,沒聽過,又是什麼民間信仰的僞神吧?愚昧,無聊……正要轉身離去,聽見男人說:
“願神君在天上安康喜樂,弟子無有所求,隻是世間難題頗多,一部分弟子可排解消弭,卻有一些,令弟子困頓,神君可願聽弟子唠叨?”
要講故事嗎?我坐了下來,莫名的。
他說他是皇子,不過是很久之前了,他的兄長繼承大統,成為皇帝……
聽到這裡,我想起來了,我認識他,莫羽……玉虛山的魔修士曾說過:“莫羽這樣的孩子,怎可能入魔?”
他繼續說着,果然有些唠叨。
“……皇兄要我為他引見妙璃師尊,求問長生之法,我不願他步父皇的後塵,斷然拒絕,兄長他不敢派兵攻打玉虛山,但他卻讓人将百姓送到山腳下,意圖顯而易見,他要用百姓的性命逼妙璃師尊現身……”
“師兄弟們不齒皇帝行徑,提議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綁了我去威脅皇兄……”
“如果有用的話,我自是一百個願意,别說綁我,用我的人頭去換又有何妨?但皇兄怎會顧念手足情,我離宮時才七八歲,他連我的樣貌都記不清……”
“師傅罵了那些亂出主意的師兄弟,他擔心我留在門中激化矛盾,便将我派出去,命我阻攔士兵殘殺無辜百姓,我卻怎麼也想不到……”
說到這裡,他賣起了關子,反問我說:“神君還記得當年撲上來咬我的小女孩嗎……”
不記得,你我都不太記得。
“見到山中來人,溫順的百姓奮力掙脫士兵,朝我跑過來,山中仙人沒有放棄他們,這叫他們内心湧現力量,竟敢反抗朝廷,我精神大振,欲橫劍為他們斷後,卻有人拽住我的衣角,拖跪在我腳下,叫我擡不起手臂……”
“神君,你猜他們說什麼?他們要我用手中的劍斬下他們的頭顱,再剜出他們的心……”
“人們自覺排成長隊,一眼望不到尾……原來皇兄将這些人送來,并非充當人質,他的用心,比師兄弟們想的要惡毒得多!”
“百姓苦苦哀求,讓我殺死他們,說這樣他們的身上就被仙人做上了标記,牛頭馬面見到标記便會優待,留着好胎給他們,下輩子過上好日子,不用再受這輩子的受過的苦……”
邪教那套,我嗤笑一聲,不過他聽不見。
“那些人的笑容伴着眼淚,想要死又不想死,那笑容總會浮現在我腦海中,師傅說,他們想要的不是死,要的是一種确定的東西,苦心經營毀于一旦,朝不保夕,反反複複,他們不知何時才能抵達苦難的盡頭,沒有人想死,他們想要擺脫的是恐懼……”
“不錯,是有人給他們灌輸了什麼,但如若是太平盛世,百姓安居樂業,這些騙人的鬼話,隻會被大家當作是笑話……”
“有一個小女孩,她問我說,是不是我将她吃進肚子裡,她就不用再餓肚子了……因為故事裡說了,雞犬祭了神佛的五髒廟,便升了天,去過逍遙舒服的日子……”
……………
男人還在講述,人們的想法令他費解,錯愕,震驚,憤慨,又因無能為力而感到深深的悲切……他不知道自己哭成什麼鬼樣子了,一個年過半百的大叔,肩膀哭得一抽抽的。
可我卻不想嘲笑他。
這個人,他不是在為他自己哭。
“神君,莫羽其實是有事要求神君……”
他抹了兩把眼淚,跪正了身體,鄭重叩首,額頭貼着地面說:“弟子姚莫羽,求神君去救救妙璃師尊,也……救救我的兄長……别再讓他……執迷不悟,倒行逆施……”
“人的壽元自有命數,不該索求無度,逆天而行,師傅說,人生在于厚度而非長度,最初之時,長生本是對罪人的刑罰……”
…………
“雲筱神君……雲筱神君……”
在絮絮叨叨的聲音中,我逐漸想起來了,他是在叫我。
“雲筱神君!”
男人的每一聲呼喚。
“雲筱神君!”
如同掄起重錘,一下,一下,又一下,将巨輪的鐵錨砸進海底的泥土中。
我想起自己是誰了,名字隻是代号,我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個決定,猶如流水與河道,相互塑造,構成了今日的我。
我當下的每一個想法,即是我本身。
緩緩睜開眼睛,天高雲淡,氣朗風清,哪裡還有妖異的光影,天象的異變就像從未出現過一般,我不知入魔之兆是否真實,也許,它是我“心魔”演變出的幻覺……
直到男人的聲音再次傳來,“……弟子姚莫羽,祈求神君再臨凡塵……”原來是真的,看來信衆的意義,便是在神明迷失自己時,成為他們的錨點,将他們從混沌中拉回來。
姚莫羽這個皇家關系戶,在修仙方面真的是沒什麼天賦,玉虛山當年是用“請仙陣”成功召喚過白玉真的,可他隻會磕頭磕到鼻青臉腫,“祈求神君再臨凡塵……”
拍拍身上的浮土,我在飛升神君時曾脫胎換骨,此刻我也有同樣的感覺,收獲的好似是一種笃定的平靜,人是一定要死的,過于關注自身,怕苦難怕犯錯,活得便會像咬尾蛇那樣,原地繞圈,重要的不是如何珍惜這副身軀,而是用它去做你想做的事。
一個人除非什麼也不做,不然做對一些事的同時,再做錯一些事,才是常态。
熱衷于為一件事找出原因,是為了解決問題,而不該隻是為了用它來審判某個人,更加不是,逼死自己。
顔秀曾一臉認真地問我說:“停下來不要做?這有何意義?”找出原因就能踏實嗎?即便是我的錯,對死者有什麼幫助嗎?
“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戰神的聲音出現在耳畔,先前一點也聽不進去,此刻卻猶如當頭棒喝,我耽誤了太多時間。
外來的神力沒能很好地融合,我帶着對戰神的埋怨,還提防着别人看出我吞了他人的本元結晶,精神高度緊張之下,正撞上兆和興師問罪,随後廣陵君“天降大任”一番演講,有意無意讓我成為衆矢之的,卡住我脖子的繩索越來越緊,直到最後初畔的死,便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這些事一起來,大軍壓境,誰來也得入魔。
況且我又沒真入。
也許好多事,真的是我的錯。
那……錯便錯了,下次改。
我原諒自己了。
責難無以成事。
我要去找戰神,和他說我想好了,不過在那之前,我得去解決另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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