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玄守着遠方人寄來的信長大,一轉眼豆蔻年華經過,恍然已長成了無根浮萍,魂無可栖。
東臯村盛不下她。外面的世界也未必容得了她。她被夾在現實與願景之間,整日彷徨,無處訴說,便隻能寫下來。
寫下來,也無人能看懂。人們隻會誇她的文辭好。
來年春日,百花盛放,山野一片爛漫,白雲蒼狗,幾眼春秋無痕。
張秋凜一連數周沒有來信了。但她也顧不上這件事。
東臯村北山外的一處險峻要塞,過去幾年裡因地勢荒蕪無人問津,但最近頻頻傳來動靜,似是戰火卷了過去。終于有人看中這處關隘,天然險阻易守難攻,眼下無人據守,一旦占下高地,便可直入中原。
村民們緊鑼密鼓地把身家财産轉移到半山腰上,全家老小一同爬着萬千崎岖的山路。
往此絕路,一念生死,一戰榮枯。
那一日兵馬臨寨。東臯村這麼一個小小的村子橫在大軍的必經之路上,顯然并無功打的必要。
林大嫂想帶着幾個信得過的人,守在山口的密林間,打算觀察一下來者。若有機會便與來人商量繞過村寨行軍,保下這好不容易才重建好的村子。
因為東臯村的居民多是兩年前那場仗活下來的流民,不少人對所有行兵打仗的人痛恨至極。
“東邊一個皇帝,西邊一個大王。”
“都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什麼時候是個頭?”
都道是:隻恐堂上無明鏡,不怕民間有鬼神。
那日傍晚時分,金色的夕陽斜照在山頂上,給春日的原野鍍上一層明亮的光環,耀眼得不像落日。
葉青玄和全村人一起站在山口望着。
山坳裡遙遙的顯出一黑點,逐漸擴大,連接成線,烏壓壓的一大片影子朝這邊移過來。
相距約莫三十多裡遠時,那烏壓壓的大軍停住了,派一小支隊伍單獨走上來,停在村寨外不遠處。
林大嫂意會:“這是主動來與我們談了。玄兒,你是個懂文化的,跟我一起上去。”
葉青玄點頭。
遠處那支軍隊的剪影落在夕陽裡,背光一片烏漆,遠方的雲霞泣血。某一瞬間,她仿佛從東臯村的土地上抽離開,不再是十七歲的飽讀詩書的自己,又回到了三年前冬日的那場雪,她聽見幼時下雪後屋檐的冰淩折落,掉在地上,啪地一聲碎裂了,滿地模糊。屋外爹娘談笑間的腳步聲正靠近着,突然間斬斷了,脆聲一響,魂崩骨裂,了無聲息。
“玄兒?”
她這才回過神,整了整衣冠,随着林大嫂走向停軍商談的那一小支隊伍。
前面是一行高大的騎兵戰馬,系着相同的金色铠甲,立在人前,像一堵壓迫感十足的牆。
那馬牆中間裂開一道縫隙,軍容整齊劃一地調整隊列,留出一條雙人寬的道路,一道鮮豔的紅色披風劃破長空。
葉青玄擡頭的那一刹那,突然就怔住了。
張秋凜在軍陣中央,由兩匹馬拉着一架小車,威風凜凜的站在車上,着一身赤色圓領長衫,眉宇英姿飒裝,護腕束起的袖口中透出半截軟甲,頭上戴着銀盔,豎一根高聳的黑羽,煞氣逼人。
一雙鋒利目光垂下,掃視一圈,落到了葉青玄身上,有沒有變得柔和,都被頭盔蓋着,看不出來。
葉青玄腦中轟隆一聲,仿佛一面池水破裂噴發,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如今,朝思暮想的人來到了眼前,卻顧不上看她容顔,僅盯着那身銀甲黑羽的裝束。
葉青玄将那段不堪回首的殘痛記憶翻了無數遍,心也跟着寒了無數遍。
一年前,有亂軍屠盡了她生長的村落,父母親族喪命其中,屍骨無存,魂魄不歸。
那段記憶太痛苦,太難以承受,她一度以為早已忘卻了。
當張秋凜帶着這一支鐵騎出現時,她忽然都想起來了。
一年前屠村的亂軍,亦是這般銀甲黑羽的裝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