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睦十三年。白水河畔,三州交界。
讨逆軍第二次踏上這片土地。
前年冬天的大敗曆曆在目,大軍一入行州,氣氛明顯變得躁動。
這隊伍是跟随讨逆将軍武光征戰多年的心腹,平均年齡已過而立。多少人的戰友年紀輕輕,就抛屍在這片土地上。
軍心如此浮動,武光有時也感覺沒底。但白水河是溝通中原腹地和北三州的重要樞紐,絕不能再度失手。
一年過去,讨逆軍的勢力已經明顯擴張,不僅身邊多了在均州收服的一員心腹大将荀衛榮,又在東海澤州結識了名将言明卓和一代儒學太師溫頌聲,可謂實力大增。
軍帳内,一位穿白衣鶴氅的儒雅文士攬袖,往輿圖上一指:“今時不同往日,将軍有了多餘兵力可分去牽制均全兩地,不緻重蹈他日之險。若無後顧之憂,将軍不放考慮一條小路,由此直接穿山南下,直抵業州。”
那便是直搗皇城。武光深吸了一口氣。“請先生教我。”
帳簾邊上,支着一張不起眼的小桌,有兩個年輕人擠坐在那。
這二人之所以能坐在中軍帳裡旁聽機密,是溫頌聲特意給武光打過招呼——“這二人是我從小看大的親傳弟子,聰慧懂事,還望将軍海涵。”
此二人破例獲此殊榮,按理該是認認真真聽溫頌聲和武光議事,之後再談各自見解、作一番辯論。
可是張秋凜偏要一心二用,一邊豎耳仔細聽着,一邊握筆刷刷寫着,筆鋒在紙上橫掃千軍。
那噪音擾得方循無法集中精力,就踹了一腳。
張秋凜擡眼一瞪。
方循不耐煩道:“你别再寫了,現在戰事吃緊,一隻麻雀都飛不出去,寫再多的信也寄不了。”
張秋凜筆端未停,淡淡地道:“那我攢夠了信,親自給她送過去。若我沒按時寫,隻怕她不開心。”
方循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小是工作狂的師姐出門走失一趟,回來後突然變成了戀愛腦。
“她到底給你下什麼迷藥了?”
張秋凜更狠地回踹他一腳。方循靈活縮腿,躲避了一半傷害。
溫頌聲正挽着袍袖正分析戰局到一半,分出一瞥餘光掃向了角落裡的兩個學生。
他看去時,見二人已假裝正襟危坐,滿面肅然。
溫頌聲:......
“将軍,可走白劫小道翻過寒徑山,這個季節積雪盡消、夏汛未至,山路應該好走。”
張秋凜雖然一心二用地寫信,但耳朵時刻聽着帳内的交談。聽到此處,她會心一笑,得逞般地炫耀道:“昨天是誰說武将軍要走均州水道南下?方惠和,你又賭輸了。”
“你等着,我早晚赢回來。”
“哈。你随意。”
張秋凜在心裡默默搖頭。
她從小自恃才高,瞧不上同齡人,師弟方循也就勉強能比試一比,終歸不算對手。她長這麼大,跟随老師和長輩見過無數豪傑,皆不能入眼,從未遇見勢均力敵之人。
直到她在流落到亂軍裡窮途陌路、險象環生之際,竟在那世外桃源中,偶遇了一個不染纖塵的魂魄。她一度相信了這就是命中注定的,是天公安排的恩賜。她路上受的挫折吃的苦,都是為了和這個人相遇!
她愛的人是世間上好的一塊璞玉,才華橫溢,智極出衆,最珍貴猶是不拘一格、靈氣動人;若授以詩書禮樂,豈非天才出世、迷倒世俗,驚豔一片胸無點墨的繡花枕頭。
多好的一個人,已然名花有主,往後……就是她張秋凜的人了!
大庭廣衆下,張秋凜忍着不露笑意,将寫好的信疊規整收入袖囊,小心保管着。
再過幾日,興許就能見到她了。
*
大軍開進寒徑山,行進數日,北坡荒草滿坡,風起草橫。
極目遠眺,層雲疊嶂。
白劫古道少人行經,埋沒于荒草。野路兩旁偶見連綿的荒冢,已不知是何年何月、哪一朝哪一代的笑面人兒,湮沒在這裡杳無聲息。隻怕是化作了鬼,也走不出這寒徑山去。
入夜來山溝下森森的鬼火瑩浮,陣陣寒風凜嘯。
銀月如勾,幾點疏星,奈何月光暗淡,照得讀書人眼澀。張秋凜便把書扔了,起身站到一處懸崖邊上,遙望着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緩慢地,她收起了五指,捏作拳頭比着夜空,好像是月亮裡缺失的那一盤。
篝火前,方循對老師溫頌聲道:“她自從兩年前回來後,整個人好像都變了。”
溫頌聲看着遠處弟子的背影,沉默無聲。
第五日,前方出現了一處熟悉的山坳。
張秋凜刹那擡了頭,顯出幾許急躁,湊上前對溫頌聲耳語:“前方就是東臯村。”
溫頌聲點頭,揚了一揚手中旗幟,戰車隊列應聲停下。本搖得頭昏的方循往前一倒差點趴下,低罵一聲站起。
溫頌聲躍下車,去前鋒那和武光說了幾句話,再折回來,揮動小旗子指揮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