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軍讓你們前去交涉。你們二人一起去。”
接到了指令,張秋凜面容沉靜,仿佛沒什麼大事,她拾起缰繩,目光凝視正前方。方循扶着戰車的邊欄,接連不放心地側目。
“我賭武将軍想借路過這村子。”方循感慨道,“雖然可以讓大家腳下留心,但是十幾萬人的軍隊呐。”
“要不,我過去說吧?”
“我去。”張秋凜神色坦然,望着前方熟悉的林帶裡。
一排人影移過來,他們站在整裝的軍隊面前顯得那樣渺小。
那裡許多張熟悉面孔,胸中一口氣剛提起來還未落下,黑夜織起一場半透的銀紗罩在密林上方,星點錯落,她在其間來回掃視措,想找出一個可以主事的人。
視線一劃,措不及防地看到了她。
葉青玄站在林大嫂旁邊。她長高了,變得更漂亮了,氣質清秀出挑,眼睛放光。
隻是她望過來的眼神沒有舊日的熱情,甚至沒有笑意,很冷漠,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
方循也一眼就注意到了人群裡這個出挑的人。隻見那姑娘一雙桃花目裡泛着水波,正難以置信地望着張秋凜,沒發出聲音。
張秋凜松開了被手心的汗浸滿的缰繩,以正經口吻道:“我與葉姑娘到林邊私談。”
她下車的時候,手臂似乎整個在抖。
她們二人各自離開人群,朝着林帶走去,正對着林海上方的紅日,中間隔着幾尺,鋪成霞光大道。
張秋凜想,如今她們都一樣高了。
葉青玄沒走到林邊就停下來。
開口時除了第一個字發顫,後面都是穩的。“你是北關軍的人?”
張秋凜一時間沒明白她在問什麼。“是。”
她有些納悶,明明她在信裡都告訴過她這些了啊。可能是戰亂年間,不一定每一封信都能寄到,而且葉青玄總是忽略信裡講戰事的部分。張秋凜提起過武光攻占東郡、她随老師加入讨逆軍的這些事,但書信裡的人名地名都發生在很遙遠的地方,葉青玄即使看了也未必明白。
至于葉青玄口中的北關軍,那是延朝舊時的稱謂。武光自起兵南下以來高舉“興義兵讨奸逆、還天下以清平”的旗号,自然不會再用舊的稱謂。
那些雨裡雪裡的事,終究折了少年屋檐。
她擡頭看天。
好一片血紅的落霞。
葉青玄自從聽見她平淡地說出一個“是”字,臉上的血色完全褪盡了,薄得像一張透明的雁皮紙,風一吹就散了。
“三年前,我在大雪裡救了你,問你從何處來,你隻說在大雪中和親人走散又遭亂軍追殺。我自以為你和我一樣,都是流離失所的人。可是......”
她的指尖開始哆嗦,蔓延到整個上半身,逐漸不能言語。
張秋凜忙解釋:“我那一年确是在訪親途中遭遇亂軍,而且那時候我并未回榆州,也不知道老師已追随讨逆軍。”
“況且你也從來沒有告訴過我,當年究竟是......”
葉青玄淡淡冷笑一聲,似是渾身抽了力氣。
“當年行州屍橫遍野,四方軍燒殺擄掠殲害民生,就算你不知道何人屠我村寨,總該聽過北關軍當年南下時的惡行。”
張秋凜搖頭,語調哀然,言辭卻比刀子還鋒利。
“當年中原一片混亂,若我這條命死在寒徑山上,亦不足惜。但我既然活下來,就想盡己所能匡扶社稷,以戰止戈。”
葉青玄從頭到腳一陣冰涼,腦子反倒清醒了。
“以戰止戈,好一個以戰止戈。”
她想起來多年前,張秋凜勸她讀書時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讀書人,須要在太平世裡才有用處。
待天下太平時,我來接你入京。
曾經這樣的諾言令人安心,助她度過了無數孤寂的日子。她雖連家鄉的鎮都沒出過,卻被人輕許以兼濟天下的藍圖。
張秋凜似被她的決然神色吓壞了,忍不住走過去,雙手向前伸:“玄兒......”
葉青玄後退一步,冷冷道:“騙子。”
這騙子二字,絕不僅僅是發現張秋凜加入讨逆軍這一件事那麼簡單,而是過往的樁樁件件,是盲目輕許的心比天高、志滿天下。哪怕要什麼心懷遠志,也該是她不是許的,而非旁人替她許下。世上那麼多人,那麼廣闊的天地,她要明辨黑白、鑒明真僞,要自己選。
如今想來過往種種,她覺得自己就好像戲台上的皮影,被人牽着,不知不覺竟走了好遠。
不過是皮影人操縱光影、賣弄技藝的戲法。
撕了就是。
她不要線牽着。哪怕再薄再輕。就憑三尺微命,自尋地方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