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秋凜才從帳中出來,看着淡青色的天幕,忽然餘光瞥見一塊白絲,飄舞在遠方的城樓上。
營寨中的行人不約而同地停步,望着那個方向。
白水河對岸的城郭在晨曦逐漸升起的濃霧裡淡若斯逝,望之生輝,唯有城角升起的白旗在半空中飄飛,乍然醒目,又似個夢一樣。
不知誰先喊破一嗓:“城内降了!”
士兵們沸騰起來,吃辣的和不吃辣的抱在一處。背後中軍帳裡,言明卓一身魁梧的戰甲鑽出來,早已整裝代發,吼出一串号令。
張秋凜意識到,他們守在城西,與武光的主力還隔着百裡遠,看不清城南門外是個什麼情形。這時候派快馬去探報,早已來不及了。主軍的戰報還沒有來,白水河東岸還有小批的延朝守軍,與他們隔着水對峙。
言明卓也正大喊:“馬上渡河!”
張秋凜逆着人群闖過去喊:“将軍,我們應該馬上渡河去占西城門。主軍那邊情況不明,怕是不要我們了。莫讓武将軍起疑。”
有人反對:“我們應該去與主軍會合!”
言明卓沒理那些人,他還沒失去理智到擅離職守地程度,但眼下情勢不明,對岸的營寨裡不點燈火,靜悄悄的毫無聲息,很像設了埋伏。
“苟延殘喘,虛張聲勢罷了。”張秋凜順着将士們的視線望過去,先穩住軍心,再講她的計劃,“将軍可分兩路從南北渡河包抄,分散對岸的兵力。”
“若是他們趁機渡河逃走?”
“那就讓他們逃,百千個人,不足為慮。将軍一定親自率軍渡河。”張秋凜言之鑿鑿道,“别管那些殘兵。直接攻下西城門,把武光的旗子插上去。”
言明卓的神色猛然一悟,翻上白馬狂奔。
張秋凜看着整個營寨像一頭從沉睡中蘇醒的巨獸,攪動着奔騰着,逐漸複蘇,殺氣騰騰地向河對岸奔去。她望着晨霧裡依稀可見的西城門,還記得門裡的那條街,她常去左手拐進第一個彎裡家胭脂鋪子,對面是棟茶樓,這兩家都擅種花,三月底四月初的那幾周,花雨能淹沒整條街。一場春雨過後,深巷裡飄出清幽的花香,紮着總角的孩童揀拾落花,綁在頭巾上洋洋地樂。
太久沒回來了,隻怕物是人非。亂世十載,如隔一生。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城破了。
京城南北貫通的十丈大道,名叫乾坤街,那一日據說跪滿了前來投降的舊朝大臣。
西城門離得比較遠,張秋凜一隊人馬沒能趕上,還是後來方循跟她描述了當日的場面。十裡長街,門戶緊閉,前朝舊臣穿着官衣,捧出内廷的鑰匙,跪倒成一排。冬日的太陽照不暖人,盡管金黃燦爛,有人覺得柔暖,有人覺得寒涼。
“那群舊臣如何處置了?”
“歸鄉的歸鄉,外放的外放。大多數還要留朝觀望。”方循道,“想要建起一支新的朝堂班底,尚需些時日。”
他說得對。也許溫頌聲早在榆州的時候,就開始布這場局了。
至于後來内廷中發生了發生,外人就更不得而知。那位不滿加冠之年的幼主很快“暴病”死了,其中的原因無人敢議論。她後來是被言明卓叫去喝酒的時候,聽他醉醺醺地說:“你們見過玉玺嗎?那麼大一塊,在屋裡沒啥光也晶瑩剔透的——還有那天子劍,鑲金飾玉削鐵如泥......”
有個親兵趕緊拿帕子把他嘴堵上了。言明卓呸一聲吐出來:“沒事,鑒生是自、自己人。我沒、沒醉......”
張秋凜和那親兵對視一眼,利落地拿起桌上無人問津的涼透的茶,刷地往言明卓臉上一澆。
言明卓臉上淅瀝滴着水,怔愣着眨眼。
張秋凜冷漠擡頭:“醒了?”
“本将收回剛才說的。副軍師,你不是我自己人了。”
“......”張秋凜又被這個稱謂給氣了一次。
“說回正事。”言明卓清了清嗓子。
張秋凜仔細聽着,還以為他終于要談及武光後續稱帝及封賞功臣的計劃。
怎料言明卓兩眼冒光地問:“上回跟你商量擇婿一事,有沒有看上的?”
“......”
若不是店裡人多,她就要掀桌了。
張秋凜沉思良久,借着三分醉意把前事一股腦兒說了出來。“我已經許過姻緣、定了終身。可是她不要我了。”
“啊。”言明卓在醉裡感歎,話鋒犀利,“真慘啊。”
“......”
這天真要聊不下去了。
“聽我一句勸吧,别嫌我啰嗦。”言明卓語重心長地道,“鑒生啊,你還年輕,自是前途無量。過去的事既是孽緣,讓它過去吧。那姑娘當初救了你,你幫他們建設村寨,也算還了恩情。當年寒徑山一戰,多方死傷慘重,你自己也喪了父兄,怎能算是你的錯呢。”
張秋凜喃喃道:“不是我的錯麼?”
“不是。隻是立場不同,很難互相理解。說白了,你們本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張秋凜沉默了許久。有些心裡話,她從沒跟方循說過,因為他們一直以來都是競争對手。她更沒跟溫頌聲講過,因為她其實能猜到老師的想法。她看着半醉的言明卓,不知他能記住多少。
破城之前,武光和溫頌聲一手安排了東南西北四支分兵的陣容,豈是随意之為。
他們的這番安排,早已提前預兆了來日封王拜相的格局。
論計之長遠,她還不及老師。
言明卓問她:“入京之後,你有何打算?”
張秋凜喝幹了酒,灼痛燒喉,面不改色。
“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