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白水河行舟北溯,一路暢通無阻,夾岸楊柳,碧蔭吹拂,白鹭汀洲,水晖雲澄。
過均州南界處,山形陡然起始,河堤漸狹,水流急湍。遠望前方有兩水交彙,中間橫着一座奇石島嶼,鑿出一石壁,上題古人詩。
此地便是被世人稱為“神壽關”之所。河心那座凸起的圓石山,因形似龜背之狀,相傳為遠古時神龜于此躍出水面而飛入雲天成神,受世人朝拜信奉,久之故得此名。
張秋凜登臨神壽關,見石壁上無數前人途徑渡口、各赴前程,深感至于天地蒼茫、時光輾轉之下,忍不住題詩一首,落于壁上。
生平哪逢世事遭,涉江萬裡渡莊诏。
孤身憑欄堪寂寞,忍把流年赴操勞。
她落筆後就覺得不滿意,可寫詩講究一氣喝成,寫了就寫了,她又不是大詩人,也不必雕琢許多。
由此北溯,再行兩日半水路,便至她此行目地的。
神壽關上,依舊白浪滔滔,侵襲着水中堅砥的石柱,浪花層層撲空,浩渺蒼勁。
一支從西邊山裡行出來的小船,也來到了這兩河交彙之地,逆着那滾滾波濤,奮力地回了一個彎。那纖夫站在船頭搏擊,船上擁擠的幾個客人連勝呼号助興,比浪聲還高。
船漪漾着開過時,葉青玄隻來得及瞥見那處島上的路被前人踩得光滑,又被水花洗得透亮。石壁上依稀可見刻痕,曆經了歲月的風霜洗禮,猶然可辨當年登臨者之心迹。
船上同載了将近十人,逼近小船吃水的極限,其中有商旅行人、羁旅歸人,亦有一個青布衫人是她在鄉試裡認識的朋友,兩人一起中了同科鄉試,放榜時恰好遇到,一同吃了幾頓酒,一來二去數落了,聽聞葉青玄是獨自赴鎮裡考試,便相約下一場應考的時候,共同前往新陽府。這位朋友叫阮小青。
聽聞均州的鄉試一開,葉青玄什麼都沒準備,急匆匆收拾了行囊,拿了幾件換洗衣裳和幾本書就去了鎮裡。到了一看,才知曉科考要寫對應的文體,她從前略有耳聞,到底沒正經學過,就在當地找了一個學堂給人抄書。她記性太好,抄完一遍就能記下來。學堂裡的先生聽說她有這種本事,便邀請她一同聽學。
就這麼過了半年,聽聞南邊有人奪下京城,要改朝換代了。她可管不着天下屬于誰家,但凡能給她一紙功名或半張鈔票的,來者不拒。
她跟後來的同學阮小青在這時候僅是點頭之交,先生偶爾提起來,意思都是提醒葉青玄她跟别人的起步差距太大,讓她别掉以輕心,也别輕易放棄。
葉青玄自是明白,在這個世界上無數人幻想金榜題名,無非貪求權勢富貴、立名楊威;她圖的不多,隻要能證明她值得一個立身之地就可了。
入夜,她又夢見了年少時的窗。窗前的明月朦胧模糊,月前照着一個虛影,轉過頭來看她,滿目審視。
“玄兒如此聰慧,來日定當随我入京,建萬事之業。”
葉青玄明知自己是在夢中,還是聽進去了那句話,随後心裡騰起一陣難以抑制的恨意,抄起旁邊的茶杯還是什麼朝那虛影擲過去。
每回她一發怒,張秋凜便走了,頭也不回的,她熟悉透了這一套流程,每次百試百靈,就像驅散某種鬼怪那樣。
有時候她會想起過往,覺得張秋凜怎麼敢的?曾經那麼高高的将她捧起來,而後又那麼輕輕的放下了,憑什麼?
白日清醒的時候,葉青玄還能理智。她并不後悔,也不願意回首沉浸于過往。她如今放十七歲,前程萬裡,尚未可知。有人闖進她的生活,點破她的禁锢,然後抽身離去,往後她如何行走,都要靠自己了。
道理是這般。然而每個夜晚,張秋凜依舊入夢。說着那些擾亂人心的蠱惑言語,逼着葉青玄再似驅魔一般的把人轟走。
大抵也确是如此,那人早已不是她的愛人,是心魔。
新陽。
張秋凜入城時,見滿目城垣蕭索,門戶空開。此處正是戰亂中被殘毀最嚴重一帶的中心地界,往前也曾經是幾代人心目中的繁華城池,過往出山渡河的都在這裡相會,而今隻剩下空城半座,餘響三分。
她啟程以前把能找來的近年文書都看過了,自以為所有心理準備,但耳聽不如眼見真。世人都習慣想象都城繁華、邊村蕭莽,卻未見昔日錦城淪落為百畝危牆,這其中的落差最令人心寒。
新陽剩下的人口都集中在城南的舊集市周圍。張秋凜叫領她進城的衙衛帶她和一行人繞着城郭大緻看了看,便去了府堂。
當地官差們早知曉今日是新朝廷派人下來的日子,一早的準備迎候。那大門才開了一半,隻聽裡面人急迫就喚:“官老爺......”那些人一擡頭,發現來者是個年輕女子後愣住,一時竟不知道怎麼稱呼。
旁邊有個機靈的主簿道:“恭迎大人。”
張秋凜穿着海藍色的官袍,戴着烏紗帽,往那府堂中央的太師椅一座,條條有理的問起了新陽府諸事。這是二話不說,當場就要上崗的意思。
時至正午,她給自己從京城帶來的人手也都安排好職務,遣散了衆人,獨留下那位話不多但機靈的主簿。
“方才所論之事,你都記下了?”
一問才知,此人名叫孟行易,是舊朝最後一榜的貢生,眼瞅着天下将亂便沒有離開家鄉。張秋凜問她可還有什麼志向,孟行易回答:“屬下已過而立,養家糊口而已。”
張秋凜沒再問什麼,放這人走了。
夜已深,張秋凜又命人拿來了新陽府前五年的賬冊和地圖。随她北上的有個溫頌聲推薦過來的太學生,名叫花峥,此時問她道:“大人,您來這裡領的職務不是監修堤壩麼,怎麼雜事也要管?”
張秋凜淡然地坐在燈架邊,整理着案上的文書。“修河堤需要錢需要人力,你們看新陽府現在有這些嗎?所以說,不僅僅要完成修河堤這一項任務,既然來了這兒,還有千千萬萬樁事等着我去做。”
跟着她一起從京城出來的這群人,不知各自懷了什麼志向,到最後能留多少。
張秋凜到達新陽後,清點人口,複開商市,由官府借貸給周邊郡縣種糧食和瓜果。她和幾位研究水利地形的先生共同商讨了很久。時而夜色已深,萬戶俱靜,她眯眼靠在椅上睡了半晌,醒來時雙眼朦胧,卻見正前方好大一張均州地圖,寒徑山是圖上郁郁蔥蔥的一尺綠,沒再額外标注什麼。
除去地方政務和各種瑣事,還有科考一事頗為重要。
根據溫頌聲透露出的消息說,武光明年初春将行舉國科考,亦将恢複殿試。近二年間已有幾個州恢複科考,其中就包括均州。
新陽府雖然是均州西南最窮的,但也下轄了十幾個鎮子,四月府學開榜,應舉人。
日子逐漸臨近,新陽府上下卻難見外鄉來的年輕人,更無人議論科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