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青色的天幕裡翻滾着濃雲,從天而降一場傾盆大雨,屋舍蒙上一層雨霧,濕漉漉的磚,烏蒙蒙的路,渠底連珠的水滴。
連下了幾場秋雨,積蓄到今日,終于徹底澆了個痛快。
葉青玄半濕着衣衫,在雨裡焦急地奔走。漫漫長街,濕成一色,一眼望不到盡頭。
那考生名錄上當真邪了門,白紙黑字的竟沒有寫她的名字。這時候她再想找同屆的學生問也來不及。那群人包括她那朋友阮小青在内,都已悉數進了考場,搜了身驗了名,再不準與她通談。
隔着長繩攔着的圍欄,她心有不甘地朝裡面忘了最後一眼,那些花花綠綠的背影,好似遠遠的,在雨幕地另一端。
“去、去,快走了!”有負責清場的官吏将她驅趕。
葉青玄上前想要辯清,她那日真真切切到了官府報了名,怎麼可能沒在名單上呢?那人有些不耐煩,說他們也隻是聽差辦事的,有什麼問題就去找官府吧。
天上轟隆隆的一聲雷,震得人間動地響。右邊忽然傳來一陣瓷杯落地的脆音。
往右邊瞧,街角處乍然屹立着一座六角涼亭,幾個錦衫的年輕人坐在裡面把酒言歡,看不清面容,徒有陣陣笑聲傳過來。葉青玄心裡隻覺得刺耳,問那官差:“他們是何人?”
官差隻瞥了一眼,随口答:“那些是鄉學裡已經通過了考試的生徒,等這邊舉人榜出了,名錄一起送至京師。”
葉青玄想起來了,是有這麼一批人,從小在京城或者地方開辦的官學裡上學,等到了年紀,隻要通過了内部的遴選,便可直升到省試。當初張秋凜三言兩語替她放眼出的錦繡前程,大約也是那麼一條路。
葉青玄扭頭便走了。
選擇走科考應試這條艱難的路,她不後悔。縱是人生來分了貴賤,卻并非理應如此。她相信自己的前程始終掌握在自己手中。
雨下大了,她跑起來,一路小跑着趕回茶樓裡。雨天客人不多,生意慘淡,老闆正在掌櫃後面擦着竈台,一看着她進門馬上熱絡招呼:“阿玄回來啦,怎麼淋了一身雨,快擦擦呀。”
葉青玄沒理會那遞過來的帕子,渾身的氣性往下沉,仿佛跟着發梢的雨滴一起墜在地上。“我考不了試了,官府說沒有我的名字。”
“你沒跟府學打過招呼,當然算沒報名啊?”
葉青玄一驚,整個人竄起來,手拍上案台:“你們知道是怎麼回事?”
那些人對視一眼,先出些許的彷徨神色來,卻不見後悔,反倒笑着解釋道:“新陽的老規矩,科考的事都歸府學那些老人管,官府也得敬他們三分。你那個室友小青前幾日不也去了,我們還以為你也知道,就沒說。誰成想她沒告訴你呢。”
“就是就是。再有啊,就是我們也覺得你這麼好一個女娃,何必想不開的要考什麼試。你留在這茶樓幫我們做活,不也是很好嗎。”
葉青玄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唱起了雙簧,字裡字外全都是私心,臉色逐漸難看,心也如死灰。她把帕子狠狠地往地上一摔。
“我不住了。欠的房費我按月還,把這禮拜的工錢結給我。”
茶樓老闆瞬間變了臉色,說什麼也不肯給,鬧着要告官。
“告官?告誰家的官?你們隻曉得避世避禍,不知道外面早已經變天了麼?”葉青玄的氣勢一橫,亦哄得這幾個不識字的百姓一時,“你們隻曉得自家地頭蛇,你們知道朝廷現在是什麼人做主嗎?知道新派來的府君是什麼人嗎?”
她拿上幾件随身物品,轉頭便逃離了集市,找到主城道路往北的一戶空院子落腳。此時雨已稍停,淅淅瀝瀝地落幾滴,淋濕在肩膀上。
她賭氣似的,把酒囊裡剩下的半點酒全喝幹了,又想起來這還是上次陪阮小青吃酒剩下的,心裡更加郁悶,将酒囊狠狠摔去,激起地上一層灰黃的揚塵。
此時,她慢慢地冷靜下來,憶起剛才,情急之下——竟然差點把張秋凜搬出來做靠山,真丢了大臉。
難道除了認識過一個張秋凜,她就沒有點别的本事了?
雨停了,葉青玄稍整衣冠,趁着考試尚未終止,想趕往官府說個明白。
路上天空積了一層厚厚的雲,像随時會落下的震懾。
她懷裡抱着一把破傘,穿着打補丁的舊長衫,清俊的面容,淺淡唇色,一雙靈動又機警的眼眸。凡路過的人,偶爾會回頭望一望,指着那道背影說:看,多年輕的,是個讀書人,氣質再好,掩不了貧窮落魄,還是獨自一人。
她來到官府門前,看着神色匆忙的書吏進出,猶豫等了片刻方開口詢問。奈何被攔下的書吏馬上撥開她的手,焦急道:“北邊山口有湖堤決口,山洪塌陷,隻怕要淹到新陽邊兒,好多人都跟着府君出巡了,沒空管你的事。”
她的手撒開書吏,心想湖堤決口影響生計,确實比她一人重要得多。
然而她還不肯甘心,又站在門前等了一會兒。天上的層雲來了又去,聚了又散,變換幾輪光影,照在她的身影上,如同照着院裡石壁旁的一塊頑石。
孟行易站在衙門内看了她許久,此時緩步走來。
“你叫什麼名字,有什麼事?”
葉青玄将自己的來曆遭遇一五一十講了。孟行易不急不躁的一副讀書人的派頭,令葉青玄覺得很親切,又在心底痛罵自己這容易輕信别人的毛病。
“嗯。你這事情我清楚了。我是新陽本地人,此地卻有攀親徇私的陋習,加上戰亂連年固地自守,情況日益嚴重了。我也是舉人出身,你放心,我會向府君大人禀名案情的。”
孟行易轉了轉眼,好奇道,“多嘴問一句,你與我們府君大人,認識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