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玄瞬時渾身不自然地一緊,仔細屏住呼吸。難道張秋凜竟和下屬們提起過她?如此不耗心神地随意提了那段過往嗎?果然在那段日子裡,陷入更深的人一直都是她。
一個人是騙子,另一個是傻子。
她趕緊搖頭否認。“沒見過。”
孟行易點頭,似乎是信了她的說法。“我們大人有時候睡着了會在夢裡喊一個人的名字,那名字裡也帶‘玄’字,聽聞也是從寒徑山那一代來的人。從京裡跟過來的書吏都叫我們别亂打聽,這從大人在京城的時候就有了。”
“也不知,讓大人夢中難以忘懷,究竟是她的什麼人呢。”
這段話的一字一句如若無形的針,根根刺進葉青玄的心頭,她一瞬間被劇痛淹沒了頭頂,整個人如溺蓋在深海裡,不敢呼吸,也忘了掙紮。出水的那一瞬,耳畔都是轟隆隆的鳴音,恍然間眼眶酸脹,強忍着才沒有落下淚來。
“她睡覺的時候喊的?”葉青玄一脫口,明知已越界了,還是忍不住問個清楚,“你們當差的怎麼知道?”
孟行易瞥了她一眼,似乎也在思忖着背後講府君閑話的不妥,但覺得有必要澄清。“府君大人勤于政務,經常操勞過度,深夜還在辦公,白日偶然會在府堂裡坐着小昧片刻。大抵是睡的淺,夢裡也不踏實。”
聽到這裡,葉青玄眼角脹起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湧泉而出,瞬間酸了鼻音。
“......不是自稱很厲害嗎,怎麼這般不會照顧自己。”
她不得不趕緊背過身去掩飾,以免被官差察覺,俯身後退三步,向孟行易道謝告别。
“葉姑娘,請你留步。”
孟行易叫住了她,随手扯來一張紙寫下幾字,交給了她,“這是我一位老朋友的住址,他早年行走江湖行醫,是個好人,如今年歲已高行動不便,藥鋪裡需要人照看。你若需要找活,可以去他那裡看看,就說是我引薦的。”
“多謝大人。”
“轉告而已,客氣了。”
那之後每隔幾日,葉青玄又收到了家裡來的信。
自從去年冬天,林大嫂就從給她送錢變成了找她要錢,理由是她非要獨自一人出去打拼那麼久,總該有些收成。林大嫂上了年紀,身體也不濟從前。葉青玄在家還有個小她十歲的親妹妹,自幼體弱,獨留在家,亦靠她寄錢回去讀書。
又幾日後,原來的鄉學先生問她要成績,一聽說她沒考,竟馬上開始催婚,想給她和另一個學生牽線。
葉青玄把信看後燒光,提鞋就出門。
她想證明自己是一回事,可這日子總得過下去,又是另一回事。
她去找了官差推薦的那藥鋪。店主人是位秃頂、瘸腿的花甲老人,濃眉大眼的面相有些兇惡,一看便是江湖中人,性格爽快大度,倒比許多俗世中人容易相處。他不肯說名字,隻講自己法号道生。他曆經無數興衰,俨然一本活曆史。葉青玄空閑時喜歡聽他講故事。
有一次聊着聊着,他竟講起了自己年輕時有個青梅竹馬的相好。本來三媒六聘定好的婚期,可他從軍去了,再回來時,老宅早已易主,故人音信全無。
人們看見他臉上的刀疤,都嫌晦氣。他四處告誡人們天下将亂趕緊避難,卻被當作故意訛傳、危言聳聽,差點冤枉下了獄。
“後來我便心灰意冷,闖蕩江湖去了。均州多是大好河山,養得百千奇人隐士。”
“聽聞......我那未過門的妻子還來尋過我一次,可惜前後腳錯過了。她托人留給我一封信,此後便再無消息。”
葉青玄問:“信上留了什麼?”
“......少年郎,容易别,一去音書斷絕。”
門前的沙地上飛起黃塵,老人擡眼,望着院門外,“我至今想不透她這是想說什麼,好像是告别,又好像是在闡述一份奢望。”
葉青玄又問:“沒能見她一面,您遺憾麼?”
“我們各自選了路,所以不後悔,但是怎麼可能不遺憾呢?人世間,山高路遠,海闊天長,一旦擦肩而過斷了音信,從此重逢便如同海底撈針,隻能無數次在夢裡忽夢少年時。”老人淡淡笑了笑,“罷了,都是舊事,我不提了。你還年輕,不會懂。”
葉青玄沉默着。自從她來到新陽這幾個月,雖然四處碰壁,卻也認清了許多事。新陽太小,有太多的陋習舊弊,不足以施展大鵬展翅。
該離開了,去尋一片更廣闊的天地。
然而在她啟程之前......或許可以見一面張秋凜?
少年郎,容易别,一去音書斷絕。哪怕不為了續前緣,見一面總可以吧。
放下執念,再無餘想。
既已下決心,葉青玄頓覺整個人輕松許多,算盤珠子都撥得更響亮了,打算等過幾日攢夠了這月寄回家的錢,清閑下來,便立即登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