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孟懷昱和葉青玄抵京多日,借宿在學舍之中,常與讀書人為鄰。
招文榜的消息在這群書生間不胫而走。
文會開在湖心島上,那幾日渡江的船隻排起了長隊,碼頭上像過節一般熱鬧紛纭,行人衣衫,亂如錦雲。
船松了纜船石,繞盡河岸垂柳,江面上籠罩了一層淡淡的輕煙,樓閣繞香,模糊迷蒙。
湖心島前種滿了夏荷,如今隻剩些許綠萍漂浮在水面上,倒映着高大的古木。零星落紅墜擊在水中,與浪花騰空相搏。
岸上,綿延的人群從城東一直拍過去,蜿蜒幾道波折後,人流走過太學的門前。
太學沿襲古制,正所謂傳道授業解惑,傳詩書而論經業,體磅礴識大氣。
此刻那雅緻蒼翠的堂屋之内,卻傳出縷縷的硝煙來。溫頌聲不得已拍了拍桌:“肅靜!”
正在争吵的那二人互瞪一眼,并沒有要停歇的意思,隻是看在溫頌聲的面子上暫且停歇。
張秋凜得了這一空檔,馬上轉身朝溫頌聲那方向鞠手一拜:“學生以為,這招文榜既然已經發了出去,斷然沒有反悔的理由。陛下既開秋試,大招四方才士入京,求賢之意如此懇切,應當容得下崔公子的這一封招文榜。”
“你!張鑒生,你不要欺人太甚了!”被點名的那位公子崔景升駁斥道,“我根本從來沒有寫過招文榜,也斷不敢擅自作主妄生是非,都是張鑒生的诽謗!”
“是不是你寫的不重要。這張招文榜貼出去,你為了自己的面子想要撤回來,豈不是砸整個朝廷的臉。”張秋凜緩緩的不無譏諷地道,“而且招文榜上寫了你和你那幾個狐朋狗友一共一十二号人的名字,字迹也是你們自己簽的,怎的是我诽謗?你們若不信,叫方惠和來看看,他通習書法認得諸位的字。”
崔景升憤慨:“但方惠和是你師弟,他定然要幫你做僞證!”
本來在邊上事不關己專心吃瓜的方循突然一懵,拿不準眼下情形該如何辦,直到溫頌聲點了他:“惠和。”
方循隻得迎着頭皮站出來,頓感身後壓了以張秋凜為首的十幾個人的視線。
“招文榜的字迹确實像是崔公子寫的。”
這邊話音還沒落,一旁的溫柏寒已經忍不住接了:“若是崔公子腹中無文,擔心撐不起這太學的臉面,就應該從今日起勤奮苦學,要不然即使沒有招文榜,這臉早晚也得丢!”
溫頌聲不得不又拍桌子。“肅靜,肅靜!”
他深吸一口氣,平穩道,“如此一來,招文榜的事既已發出去,便是由整個太學共同承擔,不能單單歸咎于哪一人。至于這間種種,我會酌情上奏陛下。”
事已至此,崔景升為首的那群世家子弟也不好再說什麼。
新朝既始,武光開秋榜錄進士,已經惹得他們中的許多人不安。從前業州世家在前朝依靠世代為官的關系,總能把後生安排進朝堂、乃至登明科第。到現在他們追随武光的新朝、結交溫頌聲也都是為了自保。
溫頌聲雖和他們一樣,也出自業州的世族,但他和武光之間的那份結盟很難為外人道,誰也不清楚他在這件事上的立場究竟是什麼。
直到方才,溫柏寒的那一席話,興許隻是少年意氣,但是說者無心,難免聽者有意。溫頌聲方才着急打斷他時,臉色很差。
這其中洪流暗湧,堂下的人各懷心思。
方循行了禮,悄悄退回自己的站位上,往斜後方一瞪。
張秋凜卻無動于衷,神色泰然而固執,眼中流露出幾分傲氣,巋然望着堂外的古松,清澈的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
站在她身後的花峥,自從一起下放均州後就對張秋凜尊敬不已,此刻湊上前來:“大人,現在當如何?”
張秋凜答:“去湖心亭招文會看看。”
方循一聽這對話,意識到花峥肯定也參與了招文榜一事,溫柏寒毫無疑問也脫不開幹系,頓時氣不打一出來。
“張鑒生,你背着我做的真多好事,憑什麼讓我幫你做僞證,是老師授意的嗎?”
張秋凜淡淡擡眸:“不是。”
“那你是為什麼?”
“拖你下水。”
方循自顧自道:“你太急躁冒進了,雖說陛下很大可能順水推舟遂了你的意思,但這終究隻在一時,得罪業州世家的事,老師也擔不起。”
張秋凜冷冷道:“沒人問你。”
方循見話不投機,轉身拂袖去了。
張秋凜望了他遠去的身影一會兒,感慨道:“自幼時來,我和方循無時無刻不在競争,對彼此的了解頗深,卻也因此永遠站在了對立面,就連偶然落在同一立場的機會都沒有了。”
花峥并不知她更深處的落寞,隻當她是不滿方循勾連世家左右逢源。“他怎麼想是他的事,大人盡管走自己的路。”
二人更衣,随着人流湧向江邊,踏上了前往招文會的船。
白浪翻轉,莺啼洲頭,搖曳之間五彩斑斓的雲袖鋪滿了岸邊的那具石鼓周圍,烏泱泱黑壓壓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