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鼓後是一面高而長的石壁,從頂上懸了垂布下來,供人們在上面題詩吟誦。此時,最靠下面的一行早已題滿了詞句,人們又生計策,搬來酒桶搭成梯子踩到高處去,撚起吸飽了墨的筆,揮臂題詩。
這熱鬧場面,令人看了都覺得自己年輕了不少。
張秋凜僅一眼,就意外地發現一道熟悉的背影,心弦仿佛被扣了一下。那人站在酒桶上,白色的衣裙随風揚起,如柳條一般在空中浮動。
是葉青玄。
這些年來,她一直暗暗關注着她的消息,因而她來京城,她也是知道的。
可如今她身邊的人不是她了。
那背影腳下一滑踩空的時候,張秋凜下意識往前伸出了手臂,忽略了她們之間還隔着數米遠,相距衮衮人潮。
幸而,站在葉青玄身邊的另一個書生及時扶住了她。
葉青玄低頭朝那人笑了一笑。
“當心。”孟懷昱小心翼翼地扶着道,“這酒桶蓋子好像蓋不嚴實,你快下來吧,當心跌着。”
“沒事的!我相信子曦,不怕!”葉青玄神采飛揚,興高采烈地揮舞着筆,将本子上書院衆人寫好的詩詞謄寫到大石壁上。她來之前喝了點酒,握筆一顫一顫的。
孟懷昱扶着酒桶的邊,眸裡飄過一層複雜神色。
吾本汪洋客,缥缈潛魚龍。
那邊葉青玄謄抄完了詩詞,還不肯下來。太陽正烈,打在她潔白的額頭上,微微出了一層薄汗。她凝眉思量,忽然把其中一首詩給抹了,提筆再起新的一句,但才剛寫完一行,就刷的把筆給扔了。
“诶!”孟懷昱一邊扶酒桶一邊想去撿筆,分身乏術。等她回頭再擡頭一看,葉青和已經把那整首《魚龍詞》給抹去了。取而代之的,未幹的墨痕下躺着幾行斷詩:
潋滟晴芳難留住,少年解鞍陪君子。
不避六藝虧心處,識得疾苦未雨謀。
“走吧。”葉青玄輕盈地跳下來道,拍了拍手,“幾句廢言,不值一看。”
孟懷昱挪開視線,二人并肩在湍湍人潮裡穿梭。她不解詩中的意思,卻隐約感覺到朋友的情緒,方才還很沉重,現在忽而輕快了。
“書院裡幾人說晚上一起去聽戲,聽聞是東郡人辦的,反響還不錯,你也來嗎?”
*
傍晚時分,湖心島人逐漸散了。
火紅的晚霞映在江水中,遠看時水天一色,澄澈空明。
微冷的晚風吹透了長衫,幾聲寒鴉孤高清嗓,啼破了長空。
踏着礁岸,登攀碣石。
張秋凜站在臨文榜前,一目十行。哪知是在覽景,抑或念詩,還是尋找故人詞句。
自從入朝為官以來,她已許多年不寫詩。此刻她仿佛忽然年輕,又好像蒼老了許多,筆下的墨好似生出了自己的意識,在書寫着她的一段生命。
直到寫完,她長舒了一口氣,這才看清自己到底寫了什麼。
往來雲迹蒼穹客,身世潦倒酒囊空。
曲盡知音無覓處,償了詩債愧清風。
張秋凜扔了筆杆,自嘲似的垂眸暗笑,至此仿佛終于明白,為何時過境遷了那麼多年,卻還是念念不忘。
知音。
多可笑啊。
人們都道曲終人散,古來憾事皆如此。可若人生不過是一場戲,每個人都是台上戲子,誰又能道一句曲終人散、緣盡各安。分明是她在戲裡演繹着一段故事、抑或一段曆史,同台者亦各有其使命。何來的曲終人散?人生如戲而已,誰也不曾同行罷。
就像是這首詩,雖是寫了,周圍肯定無人能懂。
入夜,張秋凜決定去城西看一看那位愛折騰的伯父最新排演的戲。她本想托辭公務繁忙拒了,但為心緒所擾,臨時決定赴約。與親戚們寒暄過,便坐在後排安靜喝着茶,末了,從懷裡掏出幾頁沒看完的策論,借着燈影來讀。
“——我就說嘛,是誰如此掃興非要在看戲的時候批公文,原來是張大人。那就不奇怪了。”
一道薄薄的人影,随風襲來一陣暗香,那道清麗婉轉的聲音落下。張秋凜的手忽一空。
她擡起頭,紙頁飛散遍地,像月光下落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