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從屋檐上斜照下來,篩出一道泾渭分明的溝壑,明亮的那一側,單薄而清亮的白衫随風微揚,如月一般皎潔。
葉青玄背手立在廊下,戲台上五彩的光照在她的臉色,目光投向遠處。
張秋凜微啟雙唇,卻說不出什麼話來。
“——允和,你到後面去幹什麼?快來!”
那邊有幾個書生裝扮的年輕人湊成一堆,壓低聲音輕喚着她,急慌慌地朝這邊招手。葉青玄的身形向外一搖,似是仰頭一笑,身上那陣清香又随着風飄過來。
張秋凜深吸了一口氣,又馬上屏息。
葉青玄垂眸瞥了一眼她旁邊的位置——還是空着的。不知是否是張秋凜把翰林院的怨氣都帶到了戲樓,還是她整天穿着官服頂着官帽和人對罵,身上沾染了威壓惹得沒人想在如此良辰挨着她坐。這會兒她突然覺得很難堪,正手忙腳亂的收拾公文,聽見上方葉青玄無奈地道:“無妨,我不坐了。”
戲台上正是好長一段閨中女子的獨白,配樂的節奏婉轉而綿長,将台下人的聲音吞掉了一部分。她的動作蓦地停了。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葉青玄望着她,在樂聲交替間緩緩道,“你還是老樣子。”
她的目光落在張秋凜面前那一攤方才手忙腳亂、已緻順序錯亂的公文上。
張秋凜徒勞地想把那些亂跑的紙張藏起,用衣袖拼命遮掩着,平生還是第一次因辦公務而感到羞愧。
“你到京城幾日了?”
她這麼一問出來就後悔了。
隻見葉青玄面無表情,正對着戲台上那一紅一粉兩道鮮豔的影子。張秋凜還以為她可能刻薄地回一句“關你什麼事”。卻沒想到,葉青玄眼睛盯着戲,平靜地回答:“十五日了。”
這麼一句簡單的回答,又無端給了希望,她接着問:“住的好麼?吃得慣麼?有沒有可靠的友人?”
一段沉默裡,二人都把這些流年途徑過的滄桑在心底默了一遍,然後裝作漫不經心。
張秋凜這會兒才回過神來,想起葉青玄是由一大群朋友陪着來的。反倒是她自己,大半夜看着公文、打着明日吵架的腹稿、滿身的戾氣,多少有些狼狽了。
葉青玄則想起了在新陽幫她的那名書吏,是否曾向府君大人提起過那個落榜書生當年的坎坷。倘若答案是沒有,張秋凜又是否主動的問起過她。
可是還重要嗎?
“都挺好的。”她終于道,“你最近呢?”
一陣苦澀味湧進了口腔,又被張秋凜咽下。“朝中公務繁忙,除此之外,倒也無甚。”
葉青玄點了點頭。又是一陣沉默。
張秋凜努力找着話題:“你怎麼想來看戲?”
“聽朋友說的,恰巧無事就來看看。”葉青玄輕巧地道,“那張大人是來視察民情的?”
“戲樓是我大伯開的。”
“難怪。”葉青玄噗嗤一聲笑,“我就說大人怎會有此雅興。”
張秋凜本想辯解一下,她自小就愛聽戲。可再一想如今時過境遷,她的心境難以帶入戲中人,也分不出多餘的情感給那籠統的人世悲歡;就連戲台上鄉音的唱詞,她都已經生疏了。
所以唯有沉默,認了。
葉青玄聳肩笑了笑。“大人公務繁忙,我便不多打擾了。”
轉身時,她微微一鞠,行的竟是師生之禮。
哪怕隻是倉促一瞬,張秋凜也認出來了那動作,心裡頓時慌亂,揚手欲抓住她的衣袂,卻隻抓得一陣風。
冰涼柔軟的垂袖從她的手臂上滑落。
“等等——”
張秋凜出聲喊住。聲音有些大了,前排聽戲的觀衆紛紛回過頭來,打量這邊發生了什麼。
“你是走水路來的嗎?”
戲樓連通着玉孤江,傍晚時水道上的小船熙攘,張秋凜也是根據書院的位置揣測的。果然,她看見葉青玄點了點頭,既沒回身,也沒舍得離開。
“待會兒你們回去的時候,到了河岔口,記得往東邊的水巷裡看看。”張秋凜對她得背影說,“我的船會往那個方向去。”
葉青玄仿佛沒聽見這話,轉身走了。
張秋凜連聲歎着氣。天色已晚,她還需與花峥一同商讨公事。今日心神不甯,再待也是徒增煩惱,不若早歸。
她暗自離開戲樓。臨走之前,隻聽戲台上正巧演到那出——“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着湖山石邊。”(1)台上才子佳人的手方牽到一起的時候,台下便傳來一陣激動的噓聲。
“你們說,夢裡見過一面的人,真就能那麼相愛了?”有人一邊嗑瓜子一邊問。
“夢中人即是内心理想的化身。”有人抿了一口酒,“量身定制,怎會不愛。”
“再說了,情窦初開的年紀,忽然闖進來一個人,誰能不愛?你能不愛嗎?”
葉青玄聽着友人們交談,送到嘴邊的酒水忽然一頓。
……這些說的不就是,張秋凜和她自己嗎?
看呀,人間本是如此。哪裡來的所謂驚鴻初遇,到底不過老生常談,虛夢一晃。
孟懷昱忽然探身過來:“你方才去哪裡了?”
葉青玄躲開目光:“随便看看。”
“方才後面的那個人氣場不甘,我見你對她行了師生禮,是位故人?”
“幾年前見過的一個人罷了。”
那夜晚,數人乘船回書院,十幾個擠上兩艘船,在漆黑的江水逆流而上。
兩岸輝煌的燈火倒映在浪濤間。葉青玄站在船頭,朝着某個漆黑的河岔口望了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