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北城門外的曠野上,烏雲遮蔽了月亮,暗淡了地面上的微弱月光。
城樓上暗處睜着的幾雙眼,随着張秋凜南下策馬離去的背影,也逐漸都撤去了。
白秀吟回頭望了一眼城樓,又轉身,掀起馬車的簾子:“葉姑娘,我送你回去。”
隻見葉青玄還站在那裡,望着一片蒼茫的原野,盡頭無限黑暗。
“葉姑娘。”
她再喚一次,這回葉青玄終于回頭,那一雙澄澈雙眸裡射出的光變得銳利,看向她時的神情也多了幾分提防和審視。白秀吟隻笑吟吟地道:“請吧。”
再入車内,回成而去。相顧無言,氣氛凝重。
“葉姑娘可是有心事啊。”白秀吟試探道。
沒有回答。
很好。剛才在城外見那二人相見,必是故人,也不知道坊間傳聞有幾分真假。從前她還有些不理解張秋凜為何執意念着此人,如今卻有些懂了。
隻可惜這見了一面,她奉聖上之命案中窺探張秋凜所圖之事,不僅一點正經的都沒見着,而且連坊間傳聞都不如。剛才會面的時候,竟說那些絕情的話。
“姑娘,張鑒生那變,如果需要我帶一句什麼話——”
葉青玄道:“不必了。”
“你不用緊張,要知道鑒生臨行之前特意來找我提過你的事,她心裡一定是有你的……雖然我不該插手你們的事,但我不想看到你們彼此誤會。”
“沒有什麼誤會。”葉青玄打斷道,神色平淡的很,“我并不怪她,你也不必替她擔心。隻是她做了自己的選擇。興許早在幾年前,我就該做此選擇了,隻是那時候我還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不敢獨身一人立足于茫茫世間。我怯懦誤事,又豈敢問罪于旁人。”
“你這是……”
“昔日她張秋凜選了在世謀功名、為天下争太平,雖不免狂傲,但終究不能說是她錯了。如今我也要做和一樣的選擇了。”
葉青玄的眸子逐漸清明,眉頭亦舒展開,百無聊賴似的看着窗外昏暗的夜色,末了,竟還頗放松地打起了哈欠。
“夫人把我在路口放下即可,我自己走回去。”
“這......”
白秀吟歎息一聲,沒有再說什麼。
送走葉青玄後,一路上,白秀吟在沉思着。相随記事的仆從問:“夫人,您是覺得......?”
“此人可與共謀。”
“那今夜之事,剛如何上禀陛下?”
白秀吟眼光一暗。“我來執筆。”
*
自大周建立以來,襲承前朝制度、沿用舊時宮殿。短短十幾年的戰火之前,這座皇宮樓宇群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是舊時模樣。雕欄玉砌,堂堂皇皇。站在樓上遠望,能看清整個京城南部的天際,遠眺郊外幾層疊障的青山,如畫中水墨。
武光披着寬大的常服,向外馳目瞻望。身後傳來了身邊近侍趨步小跑的腳步聲。
他聞聲而回頭,從容地接過信。
“她們見到了?”
“是。”陳實回答,“恰如陛下所預料的,昨夜張秋凜和葉青玄在北城門外相見,如今葉氏已被白夫人送回了書院。”
武光卷起文書輕拍掌心,面上猶帶笑意。“甚好。”
陳實觀察着皇帝的神色,試探着講道:“隻不過......咱們放在岩河驿站處的人沒接到張通判,她還沒走到那兒,是被從京城追出去的溫柏寒公子叫回去了。”
武光的神色微變,轉了個身,并未言語。
陳實追着說:“那——”
“這件事先别聲張。隻要溫頌聲那邊沒動靜,朕就當不知道。”
“是。”
武光又道:“業州七子近來特别安靜啊。”
“回陛下,他們安分得很。”
“太安分了也沒意思。”
武光一揮手:“傳朕密旨,讓方循跟着韓澈一起主持科考……另外,再傳一道密旨給白淨業,調任他為太學司業,科考後再去上任。”
“是。”
陳公公領了旨離去。武光則收回了目光,複眺望向遠處的山巒。他的眼神如同群山一般深邃無底,好像藏了諸般心思,轉身而去,長袍曳地,留給江山一道背影。
*
城東南,玉孤江畔茶樓。
江邊正午,日頭正高,做工的人這會兒都在乘涼歇息了。偶爾有人在碼頭上頂着烈日、魔怔般地來回踱步、口中還念念有詞的,一定是快要考試的讀書人。
葉青玄端了一碗酒,席地坐在碼頭邊的台階上,頭頂蓋着一片半枯的蕉葉遮陽。
葉片很大,另一邊蓋着她的朋友孟懷昱。她好似已看開了,根本沒在複習,在叼着一個新鮮買的熱騰騰的烤餅吃。
葉青玄看向碼頭上那幾個魔怔踱步的同學,又看向坐在這捧着苦思一上午的手中書卷。
孟懷昱側目:“你怎麼不看書,是否有什麼心事?”
葉青玄的眸光微轉,将思緒收斂起來:“這時候看書已經沒用了,我在想考試可能會出什麼題。”
若仔細看去,她雖面容疲憊,臉色透出精力不濟的蒼白,但是睡一覺就能好起來的。眼睛裡還藏着一把火,燃着滾滾鬥志。
孟懷昱長舒了一口氣。
“你這是走向另一個極端了,押題哪有押準的。”
葉青玄卻搖頭:“我覺得這次不一樣。皇帝之所以加開今年秋榜,必定是想從學子身上看到什麼東西。”
她的腦海中閃現過近日的那些人說的“不要應秋榜、至少不是今年”、忽的歎氣一聲,低伏身子望着自己日頭下的影子映在石磚上。風把半紮的發髻吹散,零落飄舞。
“唉——我都坐在這兒想了一上午,還是想不出。”
“聖心豈可好猜,京城朝局更是變化莫測。父親常說他統領衛城一方之地已然殚精竭慮。更何況,這裡是京城。”孟懷昱一邊說一邊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預,“所以我定要回家去的。”
葉青玄吹出一口氣,吹起來垂落的發絲,像個孩童一般逗自己笑。半晌,她坐起身,對友人道:“你若累了就先走吧,我想再在這裡坐一會兒。”
孟懷昱提議:“我請你吃茶。”
“不用了。”
“我請客。”
“我想在這兒吹吹風。”
于是孟懷昱起身往碼頭另一邊,去尋别的同伴。沒過一會兒,五六個人叽叽喳喳地走回來。
有個人走過來,蹲在葉青玄身旁,撩起頭發問:“聽聞你那天是被白夫人送回來的,他們有沒有對你說什麼?”
葉青玄稍微一怔,繼續看書:“沒說什麼。”
“那你在方循府上待了一天一夜,算是方家的門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