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何啞然。她看出來老祖宗不是身體上的不舒服,打手勢讓隊伍繼續行進,然後才小心翼翼問:“您想起來什麼了?”
沈绮英張口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她好像從一場混沌大夢中阒然驚醒,然後撥雲見日。
那些模糊的,被遺忘的,被抛棄的……
痛苦到不願回首的記憶。
兩行清淚從沈绮英布滿溝壑的臉頰滑落。最後,她透過馬車的車窗,看向面色擔憂的姑娘,唇畔蠕動:“安何……”
沈安何身子一震,她幾乎是踉跄着下了馬,抖着手好幾次才攀上了馬車,紅着眼眶,聲音帶着隐隐的顫抖和乞求:“您叫我什麼?再叫我一聲好嗎?”
沈绮英閉了閉眼,她這幾年腦袋越發糊塗不識人,但是現下突然清醒,想起自己這些年在羊城所見到的。
她枯瘦的手緩緩擡起,然後落在了沈安何頭頂:“好孩子,你做得很厲害。”
黑甲着身的騎兵沉默又緩慢地向前行軍,馬蹄踏在枯葉遍地的官道上,仿佛沒有人聽見那馬車中傳來的,主将失态的一聲又一聲壓抑的啜泣。
不遠處一枝高處的光秃秃的樹杈上,黑鴉的羽毛在陽光下反射出斑斓的光,但是漆黑如墨的雙眼卻直勾勾盯着那輛遠去的馬車。
随後,偏頭擡翅啄了啄羽毛,抖抖身子飛向了京城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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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昭玉并不知曉這樁插曲,她正坐在搖搖晃晃的轎辇裡前往慈甯宮。
太後為了見小皇帝鬧起了絕食,宮人自然是不敢對她來強硬的手段,隻能戰戰兢兢地去請蕭昭玉來勸說。
太後姜芷蘭平日裡幾乎是見不到小皇帝的,蕭昭玉并不對她的自由做過多的限制,唯有在她與蕭鳳白的相處上頗為嚴苛。
大概是蕭鳳白登基後半年的時間,蕭昭玉那時候還在為先帝晚年時橫政苛役遺留下的禍端掃尾,還要面對前朝虎視眈眈的世家。
蕭鳳白就養在太後宮中,因為要遮掩性别,蕭昭玉派了心腹時刻在小皇帝身邊照顧。
沒想到太後會聽人讒言,為了從蕭昭玉手中奪權,為參與陰謀的世家提供便利。雖然她最後及時察覺出來世家的謊言,但險些讓小皇帝因為中毒丢了性命。
還是小皇帝遇險後,太後發現瞞不住了才告知的蕭昭玉。
再之後,蕭昭玉雖然沒有将太後手裡的權力盡數收回,卻也下了禁令,限制太後與蕭鳳白的接觸。
“鳳白呢?”
蕭昭玉到的時候,太後正斜斜躺在美人榻上,一見她進來猛地坐起身子問。
“她沒來。”蕭昭玉給宮人使了個眼色,宮人低眉順眼魚貫退了出去。
“說吧,又在鬧什麼。”
“我是她親娘——”太後從牙縫中擠出來一句。
“險些害死她的親娘?”蕭昭玉嘲諷。
太後一下子洩了氣,身子重重往後一倒。
“下次不要再用絕食的招數,讓你慈甯宮的宮人平白受牽連。”蕭昭玉冷聲。
“哀家要見皇帝。”太後面子上挂不住,拂袖将美人榻旁的果盤掃了下來。她不敢往蕭昭玉身上扔東西,往地上還是敢的。
蕭昭玉輕嗤一聲,不欲與她多言,隻在離開前吩咐宮人,若是太後繼續絕食,不要再管,出了事直接請太醫。
宮人諾諾應下,然後進去将太後掃下的東西收拾了。
不知是不是受了慈甯宮主人心情的影響,一陣大風吹過,紛紛洋洋砸了一宮的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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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冷瑟,河南的天氣從酷暑轉秋其實也隻用了短短一旬時間,梧桐葉子今年可遭了罪,被曬蔫之後還沒恢複,就徹底落了下來。
李纨玉喜歡梧桐。
女學中栽的大部分都是梧桐樹,于是她的墓旁也被胡閑找人栽了兩棵梧桐。
李纨玉親教的弟子們除了喬善安都過了鄉試,她們是一群聰慧又懂得感恩的孩子,李纨玉出事之後教授學問的女師便缺了人,竟然有幾個想要放棄春闱留下教書。
喬善安那孩子大概是由于愧疚,一向驕傲的人整日對着其他昔日同伴的冷嘲熱諷,然後将她們一個個都塞到了去京城的馬車裡。
搖身一變,成了常山女學新的山長。
胡閑念念叨叨,然後往李纨玉墓前倒了一杯梅子酒:“這次不禁你酒了,以後就喝不到了,今天讓你喝個夠。”
這梅子酒是胡閑自己釀的,放在酒窖裡經常被學生偷,但是其實學生們偷酒全都是和李纨玉這個先生學的。
胡閑苦笑一聲:“早知道不把酒給你埋進去了,這樣以後學生來找你的時候還能給你帶一壇。”
他突然想起來兩人的初見,也是在一顆枝繁葉茂的桐樹下。
三月初三的上巳節,一身山青的姑娘遙遙一笑,胡閑就失了魂。
自此,與刁難妻子的家人分家,調任之際毅然辭官,不顧名聲給妻子做賢内助,還有前段時間若不是長公主前來,他怕是能把自己搭上去,也要撕下來姜家一塊血肉。
“還記得你我當時的約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