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呂排歌醒得很早,她大剌剌地沒有喬裝打扮,坐在茶樓斜對面的早餐攤上,叫了一碗豬肉白菜餃子。
茶樓裡有個店小二出來開門、打掃台階,正好與她對上視線。
呂排歌便是一笑,揮手打招呼,店小二臉色刷得一下蒼白,連忙轉身要躲進茶樓彙報,驚慌失措之下差點被門檻絆上一跤。
看此情景,呂排歌捧腹笑得更歡了。
攤子上的大娘端來了餃子,香得她口水直流,蘸着醋吃了一口熱氣騰騰的餃子,随即被燙得龇牙咧嘴,沒怎麼嚼就囫囵咽下去了。
這個位置恰好能觀察街對面窩在茶樓台階下睡覺的狗子,台階邊鋪着一層用各種破布封起來的毯子,那便是狗子的床。
他沒有被子,也沒有枕頭,幕天席地,活一天是一天。
狗子沒有發現她,此刻蹲在茶樓台階下的洞裡,正大口吃着一隻白饅頭。
那饅頭的表面上已發硬發黃,顯然是豐衣足食的人家的下人都不願意吃,扔在垃圾堆裡的東西,他倒撿起來當寶貝。
饅頭硬得很,狗子用坑裡積蓄的雨水将它泡軟,但沒什麼用,咬得表情都扭曲了也不肯扔,實在咽不下去的時候,便就着地上坑裡的雨水勉強吞咽。
沒過多久,茶樓的早茶便開始了,有人陸陸續續地往茶樓裡走。
狗子吃完這塊饅頭,整理了一下自己滿是補丁的衣服,用茶樓欄杆上欲滴未滴的雨水洗了臉,将頭發往後撸了一把,顯得自己精神了一些,跟在下一批人後面混了進去。
店小二顯然認識狗子,看到他鬼鬼祟祟地溜進來,無奈地歎了口氣,也沒有趕人而是偷偷在角落裡搬了一把椅子讓他坐,給了他一塊涼掉的餅。
“我吃過了。”
這餅雖然冷了,但湊了近地聞依舊能聞到一股油香,與方才他吃的那隻饅頭天差地别。
狗子垂涎欲滴,卻隻是咽了口口水,随即面無表情地要把餅還給店小二。
店小二後退兩步避開了狗子的手,雙手抱胸故作兇相道:“你以為我這麼好心給你能吃的東西?我是吃不下的才給你!而且、而且這餅也壞了!”
狗子看出來了,店小二是想學呂排歌,但她人本身沒有殺氣,看外貌便知道她心地善良,比起呂排歌那尊殺神是遠了去了。
她學得不倫不類,一點兒也不兇。
“……好啦好啦,多謝你。”
但是狗子假裝自己被吓到的樣子做得很熟練,于是店小二像隻驕傲的孔雀般擡起下巴,冷哼一聲:“知道就好,快吃吧。”
見狗子一口一口開始吃餅,店小二才轉身離開。
店小二走開不久,狗子便放下了餅。他嘴張得大,實際隻吃了一小口。
這一小口的滋味就比得過剛才那一整個硌牙的饅頭了,狗子抹了抹紅通通的眼睛,把餅仔細疊成一個小方塊,妥帖地放在自己衣服裡胸口的位置。
過不了多久,人來得愈來愈多,很快就把茶樓一樓塞滿了。
狗子有那麼一瞬間覺得奇怪,早茶一般不會有這麼多人,但很快壓了下去——這些大人物在想什麼,他猜不出來的。
也許這些貴人們就今日很空閑呢?反正他不知道。
來的人坐滿了桌子,到處搬了許多凳子依次往後排着坐,狗子往角落裡擠了擠,讓自己變得更不顯眼。
一樓很快坐滿了,茶客便跟着店小二往樓上走,不過多時,二樓、三樓也坐滿了。
茶樓一共有五個店小二,原本是上午兩個下午三個輪班,現在人太多了,隻好五個都跑出來招待客人,就連掌櫃與總管也出來了。
狗子認識的店小二叫良信,她原本是姓姚,是姚府裡深得幾位主子心的管家,才被賜了姓。
後來,她犯了錯被姚府的人趕出來,剝了姓氏,如今反而因禍得福活了下來。
良信跑上跑下,熱得滿頭大汗,好不容易等三樓都坐滿了人,她才坐到狗子旁邊,氣喘籲籲地休息片刻。
“今天人怎麼這麼多。”良信用衣服下擺扇風,嘟囔着。
狗子也順來前面人腰帶上别着的小蒲扇,為良信扇風。
一邊扇着,他一邊擡頭看着人滿為患的茶樓,一顆顆頭顱從欄杆旁邊探出來往一樓看,門口也擠着密密麻麻的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今日是什麼金貴名伶首唱,才引得這麼多人來看。
狗子一直擡着頭,額頭慢慢地滑下一滴冷汗,這場景還有點可怕。
那一顆顆人頭看久了,就變得不像人頭,而是一隻怪物血盆大口中胡亂排列又密密麻麻的牙齒,看得狗子胸腔裡的心胡亂跳着,仿佛要從他抻得筆直的喉嚨裡跳出來。
“喂。”良信用手肘怼了怼狗子,“估計是和前段日子的武林大會有關系,你可别魇着了。”
狗子回過神,仰起頭:“我才不會被吓到,我在街上看到的人可多多了!”
“好吧。”良信笑了,她隻當狗子是嘴硬,毛巾往肩上一挂,又站起來,“那我先去忙了。”
“你快去吧。”狗子點點頭。
他不自覺地轉向門口,想看看坐在對面的呂排歌,那位大俠依舊在和自己面前的那碗餃子鬥争,不知道吃了多久還沒吃完。
好奇怪……狗子心說,大俠吃東西都吃得這麼慢條斯理嗎?
他沒多想,因為很快,說書人便在千呼萬喚聲中撩開簾子走了出來。
她眉間有一點紅痣,濃眉大眼,手裡拿了一把扇子,手腕靈活地一轉,扇子便嚓的一聲打開,人群發出幾聲驚呼,那扇子上面三個鬼畫符,狗子看不懂。
可前頭有人看得懂,當即倒吸一口涼氣,輕聲念了一遍:“斷頭台?”
“這位說書人倒是……獨特。”那人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憋了半天憋出這麼一個詞來。
那說書人輕輕将茶杯往桌上一擱,什麼聲響都沒發出來,整個茶樓卻忽然靜了下來。
所有視線都集中在說書人的方向,她卻沒有急着開口,而是慢慢悠悠地擡起茶壺倒出一杯熱氣騰騰的新茶,随後執起茶杯到唇邊,吹去浮沫,優哉遊哉地淺呷一口。
她抿着唇,将茶杯放下,平淡的目光掃視了茶樓裡的每一個人,看到狗子身上時,他隻覺這漫不經心的目光猶如泰山壓頂,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看過了一圈,說書人方收回視線,啟唇道:
“青天白日最克陰毒,黃梅雨季陰雲密布,萬般武器班門弄斧,請、請、請,切要小心——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