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确是世世代代與馮家為鄰的。先前要算馮家顯赫,祖上出了幾個大官,都是舉人,也算得一個書香門第。後來清倒了,落魄了,也無官可考,砸鍋賣鐵供了個馮清筠進學堂,不愛四書五經,淨讀些現人的詩集之類的雜書,馮老真真恨鐵不成鋼。反倒李家,先前就沒那個讀書天分,後來祖上跟着船隊下海去了,做得點生意,這幾年就發達了,光景比馮家好不少的。
李醇自然也讀不得什麼書,肚子裡沒一點墨水,卻十分懂人情世故。也不因馮家窮就與馮清筠交惡,路上遇着也笑眯眯打個招呼。兩個人交流雖不多,然而也能講幾句的,比如現在。
“這種生活,難道不苦麼?”
“苦?當然是苦的,可是這每個姑娘都有來曆,若不是走投無路又怎麼會到這裡。苦也苦到習慣了,熬過最苦那幾年,現在好不容易好過點,哪會被男人這三兩句騙過去嫁為人婦。你馮清筠還是那種嘴笨的,人家不知比你多說了多少情話,黃鹂不還在這嗎?”李醇擡起頭,用下巴指指舞台。
馮清筠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周林已經上台了。仍舊是她愛的素色旗袍,用金線做了暗紋的;發間簪的是金制小亭,垂下三寸的流蘇,一步一搖。不用蕾絲扇,她手執一柄紙扇,不知是誰題的字,也看不清寫的什麼,但就覺得字字都有風骨在。真絲手套裹了半掌,她輕輕扶着麥架,還未開口,便赢來排山倒海般的喝彩和掌聲。
燈光忽然暗了,聚光燈打到她身上,像影院裡演的大明星,風光無限。
“世人是這樣的,愛煙花之地的風流女子高潔,愛故作矜持的寡婦下/賤,要看一切不合規矩的,令人鄙夷的,好讓他們卑/賤的靈魂能踩着點什麼,不至于茶餘飯後沒個談資。”李醇給自己滿上酒,朝遠方的美人舉杯,“荒謬吧,和你課本裡的世界全然不同吧。”
馮清筠聽着李醇的聲音,卻總覺得他漸漸遠了,整個人竟都沉進了歌聲裡去。周林的嗓音太幹淨,像崖頂的一捧清泉,劃得開天地;她聲音太空靈,若空遊無所依,那些大街小巷人人傳唱的流行歌曲到她這裡也顯現出幾分悲戚來。她歌,為任何人歌,也不為任何人歌。她眼裡沒有台下觀衆,隻有前方,馮清筠不知道她在凝望誰,也順着目光去看看,什麼都沒看到。
相知太淺,太短,所以他想要相守。
忽略旁人的嘈雜,仿佛世界隻有他們二人。他在望月,從她的發絲到睫毛,一寸一寸品讀她的風華,這大抵是他短暫一生裡讀過最難懂的文章,至美至幻。
“不過你既然認識,便去試試吧。五曲之後,在後台,黃鹂會挑選有幸同她共度良宵的人。祝你抱得美人歸。”
李醇一如既往溺在這裡,也不因周林的歌而多驚訝幾分。馮清筠模糊想起,他原是極聰明的,較自己都更機靈些,隻是早早便不讀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五年前,又或許是七年,他認識了一個極愛紅衣的小姑娘,總被關在青樓的高牆裡的,才十三四歲便被壓着接客了。李醇回家鬧,要把小姑娘贖出來,終不得。他便時時帶好下人給自己準備的點心,瞞着先生逃了課,偷偷去見她。把點心從後院的狗洞遞進去,趁機同她聊上幾句。
直到他還沒讀出名堂,就聽聞她投了井。
為什麼一見我便問我來找誰呢?因為你流連于此,找到太多像極她卻又不是她的人吧。
但我不是你,我要帶她走,我能帶她走。
馮清筠舉杯,回敬李醇。李醇笑笑,朝他點頭示意,将手中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