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時朗這種逃避問題的回答方式,秦霁淵司空見慣了。本來也沒打算要他說出來點什麼,但也不至于說出“遺忘是一種過人的本領”這種話吧,就這樣巴不得自己忘記他。秦霁淵的臉冷下來:“原來鄭老師這樣想啊,那我還真是沒有天賦,不能輕易忘記讓我動心的人。我看鄭老師好為人師,要不你教教我?鄭時朗,你一次又一次把我往外推,就不怕我真的跑了嗎?”
真的不怕嗎?
“怕啊,有時候特别怕。但如果這是你的選擇,我也隻能尊重。你不是我的所有物,你的一切決定都有意義。良禽擇木而栖,我不算什麼良人,實在,不敢挽留。”鄭時朗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重重地打在秦霁淵身上,打得生疼。
于是秦霁淵狠狠戳了戳他的頭:“榆木腦袋!”
再往窗外望去,月亮早已挂在枝頭。涼薄的月光籠罩這片不算甯靜的大地,一切也就随着冷淡起來。此時,劉生該踏上他的歸途了。
碼頭上站滿了弟兄,都是來送劉生的。這麼多年,一路扶持,哪能沒有感情。劉生手段狠,做事利落,但對真兄弟從不虧待,甯可自己受些苦也不願委屈了兄弟。跟着他的弟兄就越來越多,他的弟兄,也是秦霁淵的,服他的人沒一個敢不服二少爺。
劉生和兄弟們最後敬了碗酒,他還是一身布衣,那麼多年,就算賺得盆滿缽滿,還是一身布衣。上海數十年,黃粱一夢,終有醒時。他從來不屬于上海,也從來不是什麼二把手。
臨走,最後朝岸邊望去。擁擠的人潮裡沒有他的身影,他果然不肯相送。
月涼如水,劉生手裡攥着兩張十多年前的船票。這兩張票,是那年要送給霁淵的生日禮物。他怎麼會不知道秦霁淵回家心切,某日發現他壓在枕頭下那些零零碎碎的錢,一點一點攢下來,還是沒攢夠一張票的錢。劉生覺得好笑,靠他這樣攢什麼時候才能攢成。想着他生日快到了,便取了這錢,又自己添了些,買了兩張到上海的票。
劉生不知道這樣兩手空空地跑到上海要如何立足,他隻知道,霁淵要去,就陪他去吧。但這兩張票還在劉生手裡,就足以知道它們的結局。他沒送成,在送出手之前遇上了碼頭火并的事。最後送秦霁淵回來的不是他,是蛟龍幫。
十八年,既往不咎。這是秦霁淵給他最後的答複。這句話翻來覆去讀不出心意,一點溫情都找不出。
劉生的手一松,兩張船票随着泛開的波紋跌跌撞撞地遠去。它們浮在水面上,一點一點被水浸透,一點一點被溶解。劉生有些恍惚,那兩個孩子又在他眼前并肩。這兩張沒有兌現的船票像他未竟的打算,如果真是自己帶他來了上海,大抵也這樣漂泊無依,這樣看,現在的結局也不算很糟糕。
不知道它們會漂往何方,它們被劉生從記憶深處翻出來,又漂進無邊黑暗。
船沒停,月照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