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不認為他們是能相互救贖的人,他們都是不需要人來救的人,他們隻是需要一點時間,用來接受既定的事實。
鄭時朗提着桃花酥,推開了沈氏書店的門。
這間書店規模不大,又開在深巷,客人實在多不起來。店主不以為意,他本就是求一個甯靜,在喧鬧中得僻一處桃園。店主自然是前幾日同鄭時朗在咖啡店坐了一個下午的沈先生。他戴着一副圓框眼鏡,着灰綠色長衫,看上去年紀已經不小。
“鄭主編,我知道你會來的。”他在店門上挂上休息的牌子,領着鄭時朗往内屋去,在一排排書架後摸到一個暗門,打開門,别有洞天。鄭時朗對這裡不算陌生,雖然比不得藥鋪那樣熟悉,總也算來過幾次。桃花酥被擱置在無人問津的櫃台,沒帶進來。
可見了面,兩個人卻都十分默契地沒有開口。周林的事,鄭時朗當然要問,然而直接開口逼問對方“為什麼會出這種事,不是說組織可以處理好的嗎?”一類的話太咄咄逼人,他實在沒精力開口。
“為什麼不讓我去救她?”鄭時朗說這句話的時候異常地平靜。
但這個問題的答案哪裡需要對方告訴他,他太清楚,他隻是需要一個借口為自己開脫。阿艮的死他也曾嘗試為自己開脫,每每還是脫不掉,心上的擔子就又重幾分。
沈先生脫了眼鏡,放在桌上,眼中是渾濁的淚:“周同志的犧牲,我知道該給你一個交代,我們也感到很悲痛。同志們為了救她,在倉庫外蹲守了兩天兩夜。她一向對大家都極好,事關她性命的事,兩天來,沒人願意合眼。那天晚上,她被村上杏子轉移出去,村上杏子的反偵查能力極強,隻有少數幾個同志跟上了他們的車,那幾個同志……都和周同志一起死在了那裡,最小的才隻十九歲。”
村上杏子才不是什麼善人,她肯出手救周林一命,自然有她的用處。
“周小姐,我最後問你一遍,你真沒有同夥嗎?”村上杏子審人的神态和他哥完全不同。村上其井審人總愛盯着對方的眼睛,要看得對方發怵,村上杏子則不屑,不屑到多一眼都不願再看。
“有,隻是已經是死人了。”
“最好如此。就算時朗真是你的同夥,我勸你也學聰明點,不是什麼話都能說的。少說兩句,死的人就隻你一個。”村上杏子翻開一本書,看起來上了年頭。周林看清,上面記的都是些古代的酷刑,“不過時朗若真是你的同夥,應當會來救你的,他最重感情。你可真是沒用,連多讓我見一面時朗都做不到,這次的捉迷藏又輸給了時朗。罷了,我看周小姐平時同時朗走得很近,不知道對時朗了解多少?”
周林滿身疲憊:“您這又是從何說起,我平日不過同鄭主編借幾本書,算不上了解。”
“我不懂你們的這些彎彎繞繞,我要知道的信息不過是他的身世,親屬,過往。周小姐說得痛快些,我還能給你一個痛快。”村上杏子又翻過幾頁,翻過車裂,翻過削鼻黥墨,翻過絞刑。
這些信息,周林真的不知道。她突然很慶幸鄭時朗從不和她提起這些,她怕自己的意志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堅定,不能真的把秘密帶進棺材裡。
所幸,現在不必擔心了。
村上杏子的手最後停在淩遲那一頁:“中國有很先進的刑罰制度,我也正想領略一下,可惜人不能多死幾次。這次便定這個吧,我聽說周小姐的生日似乎是五月四日,那就割成五百零三片如何,給你留張臉,不然家人要認不出了。”
手下人把周林綁到陳舊潮濕的木架上,用着不算鋒利的刀,從大腿開始割,一刀還藕斷絲連,免不了在創口處多磨兩下。一片一片,向下蔓延到腳踝。像是突然意識到她會在行刑結束前失血而亡,杏子便又叫了幾個人,從不同的部位開始割。想到她要和死神搶時間,于是突然覺得自己偉大起來。
血淋淋的内髒和割下來的碎肉混在一起,看得杏子一陣反胃。五百零三片終究沒有割完,她随手潑了桶汽油,點燃了這殘破的半個軀體。
“聽說你有個對攝影頗有研究的哥哥,就讓他來給你拍張遺照吧。”
這張照片最終出現在《月月評報》的頭條,照片照不到的地方,是已經不成形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