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準孩子要掉不掉的牙齒,指頭一摳,挖出了那顆磨着牙龈的乳牙。吃痛的世初淳頓覺血流如注,連忙跑去洗手間吐血漱口。
漱完口的女童,聽到父親喃喃自語。“我要把它收藏起來。”
你是牙仙嗎?快停下。孩子倍覺驚悚,雙手交叉表示拒絕。
往後,世初淳每換一次牙,織田作之助都會如法炮制,哄騙女兒張開嘴巴。
世初淳每張一次口,就被挖一次牙,多來幾次,父親在她那為數不多的信譽就唰唰地往下掉。
能至今還餘留着正向數值,沒有跌到負數去,純屬她給予監護人的起始信譽高比富士山,且世初淳看待織田作之助的目光,與旁人格外地不同。
她總不能要求一個尚在轉變期,性子還沒沉澱下來的青少年,建立起一套一諾千金的信用制度不是?
織田作之助也不介意自己的風評,在孩子跟前一再下滑。跌到馬裡亞納海溝特也不怕,他深信,縱使自己的信譽在女兒那跌成了負數,隻要他開口,女兒就會不由自主地相信。
大有底氣的監護人,在女童捂住嘴巴,不讓他檢查的時候,指甲在她眼底的小痔周邊刮了一圈,是親昵的、遊戲的心态。“不會的,我就看看,不會動手的。”
“真的?”女童半信半疑。
“真的。”織田作之助一臉正氣。
青少年一本正經的神情,是那麼地令人信服,所用的語氣聽起來也堅定而不可置疑。世初淳想了想,還是老實巴交地張開了嘴巴。
通過“天衣無縫”預知到女兒松懈了防備的織田作之助,食指探進潮濕的口腔。
他的指頭不留情面地朝邊緣處一陷,又一顆負隅頑抗的乳牙被動破土而出。
又被騙了!世初淳下意識想要後退一步,又聯想到上次後退的下場。被打屁股的情景還曆曆在目,她隻得硬撐着,待在原地控訴。
缺了顆牙的小孩,說話都漏風,便是指責也沒氣勢,“織田素大騙子!”
織田作之助擡手,漫不經心地抹掉女兒嘴角流出的,混合着涎水的血液。心想,果真是個傻孩子。
他憐愛地拍拍自己女兒的頭,認為再笨也沒關系,他會負責賺錢照顧好她的。
池水裡的荷葉青青,結出味甘的蓮子。檐下的栖燕築巢,經冬複曆春。南去往返,再歸來也不是原先那一隻。
在世初淳恒牙長得差不多的時候,織田作之助撿回了一個受傷的男孩。
男孩耷拉着微微蜷縮的深黑色短發,似拟人化的金毛犬顯露着柔滑的質感,怎麼看、怎麼好摸。人卻沒有金毛犬那般地溫順、陽光,反而是截然相反的陰沉與晦澀。
他漆黑的眼瞳是最深沉的夜,走到盡頭也瞧不見絲微的光明。
嘴角挂着的漫不經意的笑容,是飄悠在外表的假象。其本身注定永久地困囿于一個無解的答案,要用死亡,才能驗證這一場傾注性命的迷局。
世初淳想,她是知道他的名字的。
他的名字就在自己的嘴邊,叫出來,就會撕破虛假的和平。
屋主人的女兒與他撿回來的,眼裡隐藏着瘋狂的男孩遙遙對望。女孩能從來者頻繁自毀的舊傷裡,窺出其人對自身的苛求與絕望。
男孩不笑的時候,像是火災過後燒黑烤焦了的牆皮。要剝落、不剝落地貼着一半,比世初淳先前要掉不要的乳牙還要不合時宜。
他笑的時候又變作了賣力表演的愚人,強行扭動自己外露的肢體語言,好傾情出演一出讓觀看者哄堂大笑的喜劇。
歡喜的表面下注寫着無聲的悲劇,耳朵裡回想着尖刻的嚎叫。
愚人是智者的僞裝。智慧是毀滅的終端。
他的名字,是——太宰治。
“你好呀。我是太宰治。”
新到家的孩子在織田作之助面前,是一副全無反抗之力的樣子。
莫說他此時身受重傷,便是恢複健康了,也不見得能從織田作之助手下走過幾招。
因此,世初淳對織田作之助制服小孩的技術有了新的評估。她推測,便是十來個成年異能者,也會被父親壓制得不能還手吧。
鮮少見到黑發的、年齡不大的孩子,世初淳難免睹物思情。
人在時沒感知,背井離鄉,握着一張啟程不見回頭路的單程票,反而無端地眷戀起了再也不回去的故土。
明知不應該,她依然情不自禁地對與自己有着同樣發色的男孩,滋生了幾分親近之情。
她明白這份感情實為懷念故園,是帶着移情與寄托。不可取也很冒犯,對方乍一看也不是她能夠冒犯得起的對象。
然,人的情愫能夠做到收放自如的話,這世間也就不會傳頌有情之士,為情所困的戲曲亦不會流芳百世。
織田作之助上班之際,就由世初淳負責照看太宰治。
她替他包紮、換藥,更換繃帶,看到男孩露出似是而非的笑容,低聲說道:“不想笑的時候,可以不用笑的。”
霎時間,流動的空氣凝結成冰凍的海洋。男孩的眼眸猶如一顆吸納百态的黑洞,内含着吞噬所有生機的孤獨與落莫。萬事萬物陷進去,換來的隻是不斷地墜落。
直到彼此都摔得粉身碎骨為止。